冒鶴亭老先生的故事
作者: 林 木

人物

更新於︰2012-09-04 Print Friendly and PDF

編者按:本文不是回憶反右,而是以一個最近的個案揭露中共文宣洗腦的新手法:對一位國學大家在反右中受到毛的兩次接見親切交談,詳加報導,渲染毛的謙容大度,而隱瞞老先生父子最後都打成右派的嚴酷事實!


●上海國學大家冒鶴亭。
幫黨整風,照當右派。

在腐朽沒落的晚清,中國已有萬國公報、時報、民報、清議報、國風報、字林滬報、時務日報、申報、英文的字林西報等數百種非官方報紙,那時官辦的邸報在思想界無甚影響。直至今天,世界各國的報紙和刊物,有影響力者無不為民辦,但是這一普世規則又被「中國特色」否定了。在中國大陸,沒有一份報刊不受「黨的領導」,專制程度遠甚於晚清。

《解放日報》及其《報刊文摘》,都是由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直接掌控的。中共各級組織每到年底都要召開「報刊發行」工作會議,以層層分攤和承包黨報黨刊的發行任務,但是面目可憎的各級黨報黨刊仍只能依靠單位訂閱和贈閱(單位出錢)來維持一定的發行量。

國學大家冒鶴亭晤毛當面進言

於是他們努力打造《報刊文摘》之類的報刊,既在經濟上支撐報社,也不至喪失黨的「宣傳陣地」。《報刊文摘》可以轉載一些不致損害中共「核心利益」——「維穩」即維持一黨專政的文章,這些文章多少表達一些民間疾苦和訴求,使得讀者能看到一點點社會真相,以致讀者包括本文筆者紛紛自費訂閱,據說其發行量已「居全國文摘類報紙之首」,並在北京、瀋陽、武漢、濟南、杭州、金華、鎮江、蘇州等地設有分印點。

二○一二年八月二十日《報刊文摘》轉載了題為《冒鶴亭的「獅子與虱蟣」之喻》一文,全文抄錄如下:

冒鶴亭為清末民國學問大家,解放後應聘為上海文物保管委員會特約顧問、上海文史館館員。一九五七年,整風開始,冒鶴亭應陳毅之約,寫了一篇《對目前整風的一點意見》,直率地說道:「起初聽到百花齊放,我無異議,聽到百家爭鳴,我覺得為時過早。」

當年,冒鶴亭應邀到中南海,與毛澤東長談近兩小時。談話內容豐富,其中包括正開展的整風情況。老先生說,國家有道,則庶人不議,人民敢說話是好事,不因其語近偏激而以為忤。毛澤東表示,言者無罪,聞者足戒,這個方針一定不變。

離開時,毛澤東問老先生有何贈言?冒鶴亭引用佛經故事,說道:獅子是百獸之王,什麼猛獸都不怕,只怕自己身上長虱子,共產黨是獅子,不可自己生虱蟣。虱蟣雖小,害莫大矣。冒鶴亭這是以獅子與虱蟣作比喻,告誡中國共產黨人要做好自身的事,防止出寄生蟲,防止出敗類。毛澤東說是咬人虱子嗎?並用拇指拈著食指來形容。在得到肯定回答後,毛澤東說謝謝,表示一定牢記。(摘自八月三日《新華每日電訊》作者宋慶森)

發表文章大聲讚揚整風反右

冒鶴亭何許人也?元世祖忽必烈封第九子為駐揚州的鎮南王,其後裔取冒姓,並東遷面江臨海的如皋,因此冒鶴亭是蒙古族人,具貴族血統。一八七三年冒鶴亭出生於廣州,起名廣生,字鶴亭。明末清初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也是冒鶴亭的直系先祖,四公子中冒辟疆氣節最鮮,築園索居如皋,從未事清,冒鶴亭曾自許「我亦東林復社孫」。

家學淵源深厚的冒鶴亭自幼聰慧,二十一歲(光緒二十年)中舉,曾任光緒、宣統朝的刑部和農工商部郎中。「戊戌六君子」之一林旭被捕前夕,冒氏不避殺身之禍,與林旭相伴通宵。冒也曾列名康有為的「公車上書」,足見冒鶴亭思想之進步。辛亥初,冒氏一度在天津協助梁啟超辦報。民國後冒鶴亭擔任過農工商部全國經濟調查會會長、財政部顧問,並繼任前清的甌江(溫州)海關、鎮江關和淮陰關監督。北伐後,為考試院考選委員會高等典試委員,後任中山大學等校教授,兼廣東通志館纂修,抗戰期在章太炎文學院教授詞曲。

一九四七年任國史館纂修。年青時冒氏即盤亘文化名城蘇州,師從俞樾等大家,後為南社重要人物;其子冒舒湮(作家、金融學家)曾就讀於蘇州的東吳大學,孫冒懷辛(歷史學家)是東吳大學最後一屆(一九五二年)畢業生。一九五九年八月冒鶴亭鬱鬱病逝於上海,葬於蘇州靈岩山麓(文革時被毀,後在北京香山櫻桃溝建有衣冠冢,趙樸初題寫墓碑,為海淀文物保護單位)。冒鶴亭實為國學大家,對經學、史學、諸子、詩詞都有深入研究,著作頗豐,尤在詞學上見解深刻。顧頡剛先生評價:「今東南學者應推冒鶴老為壇坫祭酒。」

一九五七年反右開始後冒老先生在六月底接受採訪時說:他「一大家子人,不少青壯年,快解放時,差事都沒了。解放那一天,全家只有十三塊錢,差點沒餓死!」陳毅知悉冒鶴亭蟄居上海後,於一九五○年七月登門拜訪,噓寒問暖,現金接濟,安排工作,其子、孫也陸續就業,因此遇「解放」冒氏就對共產黨感恩戴德。一九五七年暮春時候,毛澤東施展「陽謀」動員知識分子助黨整風。

冒氏逆風而動,於一九五七年六月六日在人民日報發文《對目前整風的一點意見》,說:「平心而論,共產黨雖犧牲身家,出生入死,從千辛萬苦中,建立起今天的新社會。這是驚天動地的事,亦是可泣可歌的事。」贊揚新社會「比之漢唐明清把政權為家天下的政權,不知偉大多少了。」最後說:「我是一個無黨無派的人,行年八十五歲。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希望黨內外人站在一條戰線上,把壞的風氣移去,好的風聲樹起來。這才叫做整風,不是整人。」兩天後,毛澤東已達「引蛇出洞」目的,挾專政暴力以雷霆之勢開始了反右運動。

周恩來探望毛再次禮遇接見

一九五七年六月十二日《人民日報》刊載了記者傅冬(傅作義之女)的《八五老人一席話——訪冒廣生先生》採訪記。冒氏開場就說:「這幾天在報上看到有些人的講話,越看越不對勁,弄得我這八十多歲的老頭子也不得不說話了。有些人說現在的天下是『黨天下』,說共產黨不好,要殺共產黨。」老先生講:「人說話總得憑良心。說真的,到哪兒找這麼好的黨和政府啊!」並說,他從小就夢想一個人人平等的新社會,等了一輩子,總算運氣,給他等著了。共產黨把他的理想實現了。不但實現了,而且遠遠地越過了。」

採訪記中,冒老先生以他真真假假的親身經歷,痛陳滿清王朝和民國政府的腐敗,稱贊「共產黨把國家治得這樣好,應該說,這是歷史上的奇跡!」老先生還指責「有人說,現在不民主。不知道那些人要什麼樣的民主!」「黨的領導地位和人民民主專政是憲法上明文規定的,不允許否定。⋯⋯共產黨既開誠布公,我們也應以至誠相見,盡到諍友的責任,而不應挾私嫌逞意氣,置大局於不顧。」採訪結束將要離開時,他重複說:「我已經八十五歲了!早沒有心思搞政治活動了,我現在既不想作官,也不想弄錢。所以大夥可以相信我,我說共產黨好,我說的是真心話,也是公道話。」

前清耆宿如此幫站場子,真是令人喜出望外。於是,周恩來奉毛澤東之命,拜會住在兒子冒舒湮北京家中的冒鶴亭,叙談約兩小時周才篇末點題,說「毛主席委托我捎個口信,他看到您在《人民日報》上的文章,想見面談談,希望鶴老多住幾天。」一九五七年六月三十日深夜,冒家父子被毛澤東派車接進了中南海,叙談近兩小時後,毛澤東親自送他們上汽車,車門打開後,毛還用手擋在老先生頭頂,叮嚀「小心腦殼!」一片尊敬之情令比毛澤東大二十歲的冒鶴亭感激涕零。

文摘竟然隱瞞父子被打右派事實

令人不解的是,冒鶴亭後來竟被打成了右派!殃及冒舒湮也被戴上了右派帽子,舒湮說父子倆都自毀「拔舌地獄」了。舒湮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曾是中共地下黨員。一九三七年舒湮還以記者身份赴延安採訪了毛澤東和其他中共領導人,採訪通訊《邊區實錄》曾連載於鄒韜奮主編的《抗戰》雜誌。

冒鶴亭畢竟是學問大家,自有深邃的洞察分析能力,固然對偉光正的「萬歲」多有吹捧,但給毛澤東的贈言卻確是諍言,具高度預見性。然而,一心專制集權的毛澤東從來就沒有接受「獅子與虱蟣」之喻的雅量,對「國家有道,則庶人不議,人民敢說話是好事,不因其語近偏激而以為忤」的進言也始終耿耿於懷。當時毛以「言者無罪,聞者足戒,這個方針一定不變」、「老先生高論極是」、「謝謝」、「講得好,講得好,我一定記在心裡」之類的禮貌性話語應付,以免當場頂撞這位自己請來的前輩,過後終於圖窮匕首見,下了毒手。

筆者最後想說的是,《報刊文摘》轉載的文章,以及《新華每日電訊》上的原文,都隻字不提冒鶴亭也是右派,故意隱瞞了冒鶴亭也被打成了右派的事實。寫的是反右事,怎能不講被打成右派呢?原本是主人公的悲劇,竟描繪成歌頌毛與冒的正劇,用心良苦呵。至今中共控制的主流社會還在有意無意地迴避反右,掩蓋著反右運動的惡毒實質,以為歷史只要不再提及,就可視作沒有發生,劊子手身上的斑斑血跡當能擦除。掩耳盜鈴,痴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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