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旅美畫家李斌，一九七九年就創作過反思文革的優秀連環畫《楓》，三十年來，他沒有放棄思想和藝術上的自我完善和提升，成為一位有深刻懺悔意識的油畫家。在大群狂熱追逐商業價值的中國畫家中，凸顯他的藝術良知和罕見的歷史感。本刊特予推介。

●1949 年出生的李斌，60 年代就開始
繪畫創作。後來移民美國，從未放棄
對於中國政治和歷史的藝術深思。

《開放雜誌》今年五月號發表《描繪歷史，再現民族苦難》一文，介紹旅澳畫家王旭的政治性繪畫。與王旭同齡的旅美畫家李斌，同樣以共和國同齡人的視角，在畫布上譜寫中國現代史。達到震撼性的藝術成就。

李斌和王旭有所不同，他是個右二代，其父是右派分子。雖然自幼就是「右派狗崽子」，仍狂熱地追隨共產黨毛澤東，與父親劃清界限，做過一些親痛仇快的傻事。當他清醒過來的時候，便以懺悔者的身分重新審視歷史，在畫布上作出深沉的反思。

二○一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一個別開生面的《視覺記憶》畫展在上海美術館開幕。李斌展出兩幅油畫令人矚目。一幅是長十米高四米的巨幅《夢境—正義路壹號》；另一幅是《四二四晴空萬里》，亦名《南京一九四九》。

《夢境——正義路壹號》

北京正義路一號是最高法庭的所在地，林彪和江青兩個反革命集團在這裡連續審判二年。油畫展示一九八一年一月二十五日宣判時的情景。李斌在《創作手記》中說：

「一九八○年至一九八一年春，中國在北京正義路一號舉行了對林彪江青集團的世紀大審判。我在此平臺上虛擬千人與會者，其中的死者遺像由他們的家人、親友或同事手捧。這些虛擬人物的選擇盡可能涵蓋黨、政、軍、工、農、商、學界與文革有直接或間接關係者。」

畫面以紅黑色為基調，象徵黑暗和血腥。中間上方耀目的閃光燈光芒，恰好與江青佩帶的毛澤東胸章遙相呼應。胸章在作畫時故意抹去，仍在畫中留下毛像章的陰影，象徵毛的那束陽光恰好照映在江青胸口像章陰影處。

一九八一年一月二十五日是林江反革命集團的宣判日，中共選擇毛誕辰日前一天結束大審判，用心良苦。站在被告中央的江青和張春橋垂頭喪氣、神態怪異。姚文元、王洪文分列左右。兩邊是吳法憲、黃永勝、陳伯達；李作鵬、邱會作、江騰蛟，共計十位。後排兩側庭警押解馬天水、徐景賢、王秀珍等四人幫份子入場。可以想像這是一場主犯缺席的審判。

畫家的背景處理別具匠心：中共一千另三十三位歷史人物，以宣判日劃線。死去者由親朋好友捧持；在世者則由本人「站位」。從陳獨秀開始，一直到劉少奇、周恩來、朱德、彭德懷等死去的以及活著的與毛有關的領導人。

中共早期農運領導人彭湃在廣東省海陸豐地區，有近百位親戚在文革中被害。李斌有心，將彭家三代人畫在他的油畫中。根據中外史料記載，彭湃為毛所忌恨，文革株連其大批親友。

毛時代以反右和文革為主的民間受害者排列在江青右側，他在《夢境》中畫入一百多位反右受害者，如章伯鈞、羅隆基、彭文應、陳仁炳、儲安平五大中央級不予改正的右派；其餘受害者及其捧持人是：章乃器（章立凡）、浦熙修（徐鑄成）、謝雪紅（廖承志）、蔡鐵根（蕭克）、沙文漢（陳修良）、王造時（鄭毓秀）劉文輝（胡定珍）、林希翎（甘粹）、張元春（譚蟬雪）、傅雷夫婦（傅聰）、陳歌辛（陳鋼）等。

文革受害者也是畫家描述的重點，畫中受害人及其捧持人：張志新（郝玉芝）、王佩英（張大中）、遇羅克（王秋琳）、陸洪恩（劉文忠）、李九蓮（朱毅）、王申酉（忻四妹）、言慧珠（言卿清）、上官雲珠（未然）、顧聖嬰等，栩栩如生，躍然於畫布之上。

《424晴空萬里》修正陳逸飛

中國軍事博物館展出一幅陳逸飛、魏錦山作於一九七七年的名畫《蔣家王朝的覆滅》，或曰《占領總統府》。畫中一群三野士兵衝上總統府，拔掉中華民國國旗，插上紅旗……此畫與史實不符。李斌在《創作手記》中寫道，根據南京歷史資料，南京解放未發一槍一彈，兵不血刃。中共地下市委書記陳修良等策反高層，安排楊兆龍接任最高檢察長，說服代總統李宗仁釋放近萬在押政治犯，南京警備師長陳晏清起義獻出詳盡軍防圖，致使中共八兵團司令陳士渠及時改變炮轟強攻計劃，共軍進城前，南京城實際上已由地下黨和起義人員控制。

畫家決心追尋歷史，再創作油畫《424晴空萬里》。在士兵佔領總統府的畫中央，改為中共地下黨與解放軍會師，陳修良和陳士渠握手。畫中共出現十九名人物，八位地下黨，六名起義人員，五名八兵團主要將領。有名有姓，更符合歷史真實。背景晴空萬里，總統府建築完好無損，毫無戰鬥痕蹟。

共和國同齡人的原罪感

「我是四九年生的，十八年上海，十年北大荒，十三年旅日旅美，新千年回到故鄉，想做真正喜歡的事，在我，就是畫歷史。」——今年春節後，熱情開朗的畫家在浦東豪宅區「九間堂」的畫室兼住宅裡接受我的采訪時說。

曾在黑龍江兵團當知青的李斌，經歷過少先隊—紅衛兵—知青—共產黨員的人生歷程。從小喜歡畫畫。文革中當過上海《紅衛戰報》美術編輯，七八年成為專職畫家後與他人合作《傷痕》、《楓》以及《油燈的記憶》系列而出名。後出走日美，入藉美國。曾在台灣、香港為宋美齡、蔣緯國、連戰等畫肖像。他用三成時間和精力畫肖像—為了掙錢，積累資金；七成畫歷史—為了自己，也為了懺悔。

三月二十四日，李斌原計劃在北京舉辦個人畫展《生於1949——李斌畫展》。李斌指著他要展出的林昭、張志新、遇羅克、劉文輝、王佩英等烈士畫像解釋道：「我們都有原罪。當年我們都是紅衛兵，向張志新、遇羅克、林昭呼喊過『誰反對毛主席就叫他滅亡』。」  

李斌沒想到，展前通知和請柬已發出，忽接當局通知，展廳要維修空調，取消租約。他哭笑不得。當局安撫說，十八大前政治敏感期，十八大後再說罷。畫展就這樣被封殺。

他曾經對王佩英烈士的兒子、企業家張大中說：「想到你母親自覺地走向死亡，他們是國族精英、中國脊梁。為他們樹碑立傳是我們這一代人的責任。」畫家用三年時間創作《夢境》，一千零九十五個日日夜夜站立在十幅2×2米的畫框前，最後組成4×10米巨畫。他還要與人合作，為畫中的一千零三十三人寫五冊《千字文小傳》——圖文並茂的紀念碑。

他的畫傾注著他的熱情和真誠。他說他的畫「不必批判，只要記憶。」但是充滿潛臺詞，盡在不言中。請看這些畫的畫名便可窺豹一斑：《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張志新1949》、《小平您好，1984中國——開左燈向右拐》、《共產黨人——任仲夷、張志新、胡耀邦》、《共產黨人——劉少奇、王佩英、陳少敏》、《王佩英——我不相信》、《換了人間——溥儀獲大赦成為新公民》、《時間開始了——魯迅和胡風》、《假如——毛澤東和魯迅》、《革命伉儷——孫中山與宋慶齡》、《中國瓷器——我（紅衛兵李斌）與瓦德西》、《拍賣「毛主席去安源」》、《向唐吉珂德致敬——魯迅、陳丹青、韓寒》。

右二代懺悔典型，愧對乃父

訪談中，李斌談到家庭背景和對他的影響。他父親李寶仁揚州人，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一九五七年在上海市財政局錯劃右派，留職降薪，送往上海郊區勞動。二○一一年三月十日老人怒斥毛澤東，義憤填膺，過於激動，突發腦溢血，以九十三歲高齡謝世。畫中有李寶仁頭像。李斌自己卻躲在另一個角落，表示深深懺悔，愧對乃父。

父親劃右時李斌才八歲。他的童年、少年、青年都在狂暴的階級鬥爭腥風血雨中渡過。地富反壞右打入地獄、共產黨株連九族的政策，使他成為右派狗崽子，在同學玩伴中抬不起頭來。幼小的心靈深受創傷。但他本性嫉惡如仇，充滿反叛精神。卻又一路反思，誠懇懺悔。

他痛心地回憶過去：父親放假回家，橫遭子女譴責。女兒李珍叱責：「你反黨害得我入不了團！」 兒子李斌抱怨：「你反黨害得我當不上少先隊大隊長！」 因丈夫落難，妻子諸月華被革除居民委員會治保主任職務，幹修築馬路等重體力勞動，外加送牛奶、補席子……

父親在一九六一年摘帽後，調往上海國棉十五廠財務科。在文革中為子女前途計，參加造反派，以示革命。六八年文革高潮，李斌奉北師大上學的姊姊李珍指令，責問父親摘帽後有無對毛主席共產黨不滿？父親苦思冥想想出六條，寫成「交代」，由李斌送交國綿十五廠造反派隊長手中。造反隊長工人出身，頗為仁厚，好心地苦笑了：「你爸本來沒事，你這一弄，不是沒事找事嗎？」於是被造反隊除名，女兒、兒子才釋懷滿意。

李斌刻畫人物肖像，一絲不苟地不放過每個歷史細節和人物特徵。他在中央美院和美國藝院都深造過，深厚的藝術功底加上認真負責的調查研究作風，苦難的家庭出身和豐富的社會經歷溶入顏料，傾注在畫布上，形成獨特的藝術風格。他的畫充滿張力，足以切入觀眾的靈魂深處，震撼觀眾的神經。

他的展品深受各界人士，尤其是以大學生為主的年輕一代注意。「我用畫，你用筆，讓我們共同努力來恢復歷史真相吧！」結束采訪、互相道別時，畫家如是對我說。

二○一二年五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