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難忘的一首歌
作者: 李文西

人物

更新於︰2012-07-08 Print Friendly and PDF

編者按:上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曾有約二百萬東南亞華僑回國,那正是極左肆虐的毛時代,歸僑倍感不適,南洋又回不去,處境極為痛苦。文革後曾有大批出國歸僑滯留香港。本文描述一個柬埔寨歸僑家庭的悲劇。作者痛陳中共支持赤柬屠殺一百多萬民眾與華僑欠下血債,從無一聲道歉,柬僑對中共懷恨至今!

「寒風習習,冷雨悽悽,鳥雀無聲人寂寂。織成軟布,斟酌剪寒衣。母親心裡母親心裡,想起嬌兒沒有歸期。細尋思,小小的年紀,遠別離,離開父,離開母,離開兄弟姊妹們,獨自行千里。難記!難記!腰圍粗細?身段高低?尺寸無憑難算計。望著那灰線空著急,望著那剪刀無憑依,望著那針兒只好歎氣,望著那線兒沒有主意。沒有主意。記起!記起!哥哥前年有件衣,比比弟弟!

「琴聲陣陣,笑語殷殷,課罷歡娛歡不盡。綠衣人來,送到包和信。仔細看清仔細看清,看罷家書好不開心。是母親,親做的新衣,寄遠人,一千針,一萬針,千針萬針密密縫,穿來暖又輕。對鏡!對鏡!不短不長,不寬不緊,新衣恰好合兒身。穿起了新衣不離身,穿起了新衣記起人,記起了人來眼淚零零,記起了人來不能親近,不能親近。親近!親近!且把新衣比母親,親親母親!」

黎錦暉先生在上一世紀二十年代一共創作了二十四首兒童歌舞表演曲,上面這首《寒衣曲》是其中之一。《寒衣曲》不但詞美,曲也美,相信今天沒有幾個人懂得唱了。

我是在媽媽的歌本中見到《寒衣曲》的。媽是廈門集美幼稚師範學校的畢業生,會彈鋼琴,有不少琴譜和歌本。我因為愛唱歌,經常翻她的歌本,便見到了這首《寒衣曲》。

華僑歸國是人生極大的錯誤

我媽媽是潮州府海陽縣(一九一四年海陽縣才改名為潮安縣)人,幼師畢業後被聘到南洋教書,先後在泰國曼谷、南越西堤和柬埔寨各地的華校任教,最後定居金邊,卻於赤柬波爾布特恐怖統治下與我的弟妹等一起人間蒸發,屍骨無存,令我至今對這任意殺戮、危害世界的反動共產主義猶有餘恨!

《寒衣曲》寫一個母親要為小小年紀便離開家庭到外地讀書的孩子做寒衣,孩子是長得快的,如今腰圍該有多粗,身段該有多高,尺寸無憑,難於算計,只好參照哥哥前年那件衣來比比弟弟。

一九五五年底媽媽送我回中國讀書,心中難免忐忑:一方面惑於中共的宣傳,有心葉落歸根;另方面也憶起當年在師範學校讀書時聽師長說過「共產就是極權」,對兒子的遠行歸國有點不放心。但對於「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我來說,作為中國人,回歸祖國不正是應有之義麼?

歷史已經證明,華僑回歸共產中國是人生一個極大的錯誤!幾乎所有回國的僑生都受到過共產黨的殘酷迫害,有的還喪失了生命。像我這樣能活到現在並來到香港這海角的一隅,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為了我的回國,媽媽利用工作餘暇,為我用朱紅色羊毛手織了整套羊毛行裝,有長袖羊毛衣、羊毛背心、羊毛長褲、羊毛長襪、羊毛圍巾、羊毛手套……。如今幾經患難,只剩下一對羊毛手套,珍藏在衣櫃裡。每睹物思人,我就要哭,所以輕易不敢翻出來看!

我的媽媽精於算術和珠算,也有相當的國文根柢。我從小跟媽媽學珠算,她教給我打算盤的訣竅我至今不忘。她告訴我說,珠算的乘法有三種,即「歸尾乘」、「破頭乘」和「留頭乘」。人們一般多用「歸尾乘」,因其方便易用,但如數位多時,要計算好留出的空位。「破頭乘」不用留位,可以順著乘下去,但因為一開始就把要乘的頭一個數字「破」掉了,有時會記不起那原來是什麼數字。「留頭乘」類似「破頭乘」,其好處是並不把「頭」「破」掉,而是從第二位乘起,把第一位留到最後才乘,這樣就不會忘記那「頭」是什麼數字了。至於珠算的除法,一般學生最怕背口訣,什麼「二一分作五」、「四一二十二」、「八七八十六」之類,糊裡糊塗,暈頭轉向。不過現在大家都用計算器,還有誰打算盤呢?

六○年媽媽回國親見大躍進荒唐

媽要我好好練習寫字。她說:字好像穿的衣服,是要見人的。一個人不論學問有多高,人家見了你一手漂亮的字,先就有了好的印象。

一九五八年前後,毛澤東為了與赫魯曉夫爭奪「世界革命」霸主地位,瘋狂進行「大躍進」和「大煉鋼鐵」,並宣稱要「跑步進入共產主義」。那時我在集美中學讀高中,還是班裡的共青團支部書記,對毛主席無限崇敬,對共產主義無限嚮往,所以十分積極,全力投入煉鋼、高產密植和勤工儉學的工作。

有一次,中學的校長葉振漢給我們作報告,他說:「國慶節後六億人民吃飯不要錢」。這一句「豪言壯語」深深觸動了我的愛國情懷,便立即寫信給我的爸媽,說國家就要實行「各取所需」的共產主義了,動員他們早日回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不要再做海外孤兒。

可是我班的蔡德安同學對「六億人民吃飯不要錢」有懷疑,他偷偷地問我說:葉校長說的六億人民吃飯不要錢是指國慶那一天吃飯不要錢,還是國慶以後大家天天吃飯都不要錢呢?我當即回答說:當然是以後天天吃飯不要錢,只一天不要錢有什麼意思。蔡德安當時的頭腦就比我清醒得多,我是太天真了!現在回想起來,實在是一大笑話!

媽終於在一九六○年初夏帶了我最小的弟妹回國觀光,準備先留下兩個小弟妹讓我和二妹帶著在國內讀書,以後再全家回歸。他們一行先到北京參加五一勞動節觀禮,接著南下蘇杭,再到廈門。這時我已入學廈門大學。

一九六○年的廈門華僑大廈,供應已開始緊張,人客不能點菜吃飯,大家都吃清一色的客飯,每位八角。我和二妹到華僑大廈會晤,則只能吃四毛錢的。

吃完飯出來,在街上看到一間店子有極粗糙的廁紙賣,二妹說好久買不到廁紙了,便買了幾紮。我說不要買太多,怕被「積極份子」們批評說我們在「搶購」,罪名大些還可扣上「破壞社會主義經濟政策」的帽子。

回到華僑大廈時,女服務員見二妹手裡拿著幾紮廁紙,趕緊向我母親解釋,說過去廁紙很多很便宜,最近缺貨是因農民過去不用廁紙,現在生活富裕了,大家都用,所以一時供應不上。這些服務員大概都被吩咐要這樣做,實在也太敏感了。事實是,「大煉鋼鐵」把山林都砍光了,導致全國十分缺紙,連大學的課本都用沒有漂白的褐色粗紙印,我們做作業用的是淡黃色的「毛邊紙」,人們更長期沒有紙擦屁股,何來農民生活富裕?!我成年累月就是用舊作業紙來當廁紙的。

探訪老家潮安浮誇虛假令人悲哀

我請了兩個星期假,和二妹陪母親回汕頭,然後由汕頭的表姊陪我們回潮安。我們六個人走在冷清的街道上,惹來了一些路人忌羨的目光。我因挎著照相機,覺得特別不自在。我母親離開潮安三十年了,此次舊地重臨,第一個感覺便是清潔衛生做得很好,雖然冷清些,但商店櫥窗裡堆滿了五顏六色的罐頭和汽水,收拾得十分整齊。行進間,小弟嚷說口渴,我便帶他到店子裡買汽水,卻不料「店員同志」一口回絕說:「不能喝的。」我奇怪地問:「汽水不能喝,又不肯賣,那麼擺著幹嗎?」他看看沒人注意,低聲地說:「那是裝的顏料水,擺好看的。」我指著荔枝罐頭說:「這總能賣吧?」他把罐子翻過來給我看,原來空空如也,只是空罐而已。我向弟弟說:「沒法子,忍著吧!」後來我看到街道「歡迎全國衛生檢查團」的紅布條,才恍然大悟為什麼潮安今天顯得特別清潔,而且商店佈置得這麼美觀,疊滿了空罐頭和顏料水。我感到一陣悲哀!浮誇、虛假、自欺欺人,這就能搞好「社會主義建設」嗎?

在潮州吃午飯,表姊準備了糧票。我們吃到了新發明的「雙蒸飯」。所謂「雙蒸飯」,是把米浸泡後連續加水蒸兩次,使飯膨脹,變得蓬鬆,看起來量多了好多,但其實是同一樣的東西。這是騙騙肚皮的把戲,只是多了水份,吃下去一時覺得飽些,過後仍然飢腸轆轆。不知是哪位「聰明的」中國人發明此「魔術」,得以在全國推廣。欺騙和宣傳長年累月下來,就到了今天「全國什麼都假,只有騙子才是真的」的地步!吃完飯,我們去看湘子橋。

湘子橋與趙州橋、洛陽橋、盧溝橋並稱中國四大古橋,母親是潮安人,當然並不陌生。不過她看到的湘子橋已不是過去號稱「十八梭船廿四洲,兩隻生牛一隻溜」的古橋,而是一座鋼筋混凝土結構的新橋了。二十四個橋墩是原來的,只是拆掉了由十八隻梭船組成的浮橋,改建成三孔鋼桁架及兩處高樁承臺式的橋樑。那是一九五八年改建的,雖然方便了交通,但卻把八百年古跡給毀了。我當時想,為什麼不在古橋旁另建一條新的呢?           

二○○三年十月,湘子橋進行復古工程,恢復明代「十八梭船」的啟閉式浮橋及橋上亭臺樓閣的獨有風格,二○○七年六月完工,歷時四年。古跡的恢復,對潮州人來說是值得慶幸的!

百姓窮苦母親一臉哀傷和失望

意興闌珊,我們買了下午三點半鐘回汕頭的車票。因為老爺車誤點,直至六點還沒有班車出發。這時傳來播音員的聲音:「凡買三點半鐘車的旅客注意,因車未到,現特照顧汕頭長途旅客,可憑車票和糧票買二個包子充饑,半途客不供應。」因我們帶有餅乾,而我深知那些包子買來了母親和小弟妹也嚥不下,所以不買。但表姊覺得這是難得的機會,要買回家給孩子吃。我們有六張車票,一共買了十二個。表姊、二妹和我三人各吃一個,是番薯粉皮包的乾番薯絲,有沙,味同嚼蠟。

但艱苦的生活鍛煉了我們,只要能吃的便往肚子裡吞,管它好不好吃。母親看我們各吃了一個,不禁拿起一個,掰成兩半說:「我試試看」。另一半分給了小弟妹。他們只是咬了一口,連忙吐了出來,因為實在是太難吃了。母親說:「虧你們吃得下,但你們畢竟受到了鍛煉,知道苦是什麼味兒了。」我心裡想:生活苦算得了什麼,只有那失去自由的痛苦,才使人不能忍受啊!

突然,一個中年人抱著一個大約三歲的小女兒來到我們面前,求我們借一張車票給他買二個包子。雖然他也是搭三點半的車,但因為只到菴埠(未到汕頭),屬於半途客,不能買包子,那女孩餓得大哭,希望我們能幫助他。母親在表姊籃子裡拿了兩個送給他,他十分感激地走了。

車子終於來了,我們登上了車。途中,幾個鄉民大聲地談說他們昨天吃了死豬肉,顯得十分高興。於是談吃死豬肉的人越來越多,連汽車司機也加入了。在農村,養豬是完成國家任務,不能私自宰來吃,只有豬死了,才有吃豬肉的機會,怪不得大家都樂意談論吃死豬肉了。我望望母親,見到她臉上浮現著莫名的哀傷。因為她此次回國看看,本是打算幾年後全家回國居住的,難怪她要失望和傷心。而小弟弟卻好奇地問我說:「大哥,死豬肉能吃嗎?」

母親弟妹回金邊死於赤柬暴政

終於,媽媽帶著小弟妹失望地回金邊去!我更失望!!現實給了我重重的一擊,把我的腦子敲醒了。什麼「大躍進」,什麼糧食畝產「十幾萬斤」,什麼「偉大領袖毛主席」擔心糧食多了吃不完,還有葉校長報告說的「國慶節後六億人民吃飯不要錢」,等等等等……在現實面前全部破了產,從此使我逐漸認識了共產黨種種的欺騙伎倆和謊言。

這次離別後,我沒能再見到媽媽和小妹,以及我的另外兩個弟弟。他們都在赤柬進城後失去聯繫,不知所蹤。小弟最幸運,在赤柬進城前數月考得朗諾政府的公費到美國學習,後來一直在洛杉磯政府的福利部門工作,專管柬埔寨難民的福利。爸能逃過噩運是剛好到新加坡開畫展,在新加坡同時向台灣中華民國和美國申請當難民,都獲批准,因小弟在美國,便到美國定居。

一九七零五月二十日,林彪代表魔(毛)頭在天安門城樓宣讀題為《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打敗美國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的所謂《五二○聲明》。這是當年中共耍慣了的把戲,即把全世界人民綑綁起來「打敗美國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其實質是公開跳出來,赤裸裸支持波爾特對本國人民和華僑的肆意屠殺。柬埔寨人民和華僑共死了一百多二百萬人,佔當時柬埔寨總人口的大約五分之一。

中國共產黨欠下了柬埔寨人民和華僑的血債,一點兒也不內疚,不肯道歉,這就是為什麼廣大柬埔寨華僑至今仍然痛恨中共的原因。

我帶著哽咽,哼起了《寒衣曲》,淚流不止!想起了唐代孟郊的《遊子吟》:「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母親生養我培育我,我未有絲毫報答,負咎終生!母親究竟魂歸何處,至今也不知道。這叫我如何不痛恨這獨裁專制、好話說盡壞事做絕的、萬惡的、反動的假共產主義?

二○一二年六月三日於香港東西書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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