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風眠故宅人物皆非
作者: 周素子

藝術天地

更新於︰2011-03-15 Print Friendly and PDF

● 一代美術大師林風眠一九三四年在杭州親自設計建造的法國式宅院已經滄桑,近年修復開放參觀。作者五十年代曾在此讀書,八八年有再臨林宅懷舊之行。

  林風眠先生在杭州的故居,坐落在玉泉入口處馬鞍山腳。過去這一帶是十分冷落安靜的,八十年代末,我尋訪舊址,見隨著人口的暴增,靈隱不再是「掛瓢」的清境,岳墳已成為「鬧市」,而林先生故居的門前也樹立了一塊七路公共汽車站的牌子。不但環境已無昔日的清雅,就是故居房子的結構並其風貌,也因數易其主,早已面目全非了。

  但留在我的記憶中,這所故居的舊貌,永遠是高尚而富有特色的。二三十年來,我不止一次經過這裡,即使房子的圍牆已經拆除,沒有了遮攔,但我卻不曾產生過要進去觀光的念頭;我怕一經觀光,會破壞原先留在腦中的美好印象。

在林風眠故居讀書溫課

  一九五六年,風眠先生已離開這座房子到上海定居,房子由風眠先生在浙美的女學生金明玉一家居住。明玉的妹妹明暄是我在杭州師範的同班同學。那年暑假,我們共同擬投考高校藝術系。於是我就常到明暄家與她一起溫課、讀書。那時我家是住在故南宋皇城範圍、鳳凰山腳的一條小街裡,故都風貌自無可覓,卻嘈雜、破敗,與湖邊這座洋式小別墅相比,探討學習自以後者為宜。

  風眠先生的故居,原先在西南向圍以牆,東邊則利用淡竹林衛護,北向是利用自然的山形相隔。南面沿靈隱路是正門,進門須按門鈴,因為大門離住房尚相距五十多米遠,進門為一條水泥甬道,自南而北,再折而西,走上一條自西而東的臺階,這臺階有一點五米高度,因住房是屬「地上室」,先生造屋講究,這樣可避免潮濕。臺階之上有水泥條梁花架,爬有薔薇花,可以遮蔭。走完臺階就是一個六角形的門廊亭,這個亭子頂部,就是三樓的陽臺,是住房的正南部分。廊亭圍以二尺高的石欄杆,坐在欄杆上,前院的草木一覽無餘。我們在讀外國小說時,常在插圖中見到這種門廊,先生是留法的學生,娶的是法籍夫人,房子採取西式結構,自不足為奇。

印象最深為室內裝飾與取材

  但留給我印象最深刻的,則莫過於室內的裝飾與取材了。西邊是一統間,為畫室,平房,無樓,南窗之外,正是那具薔薇架,西窗外不遠處是四棵法蘭西梧桐,北窗外即是馬鞍山的雜樹亂草。西向兩面大窗戶,六扇窗子。室內的闊窗臺下是以本色木頭做成的壁櫥。靠東壁亦是一溜壁櫥、博古架。此室東首靠南入門右側為壁爐,爐架也以本色木頭做成。以門廊亭為起點,左手即是上面所描述的西屋。而直北再進東轉再往北,左手又一門,進入為一約十五平方米的方形房,這應該是當年的臥室了。室內一溜北窗,隔一大天井,正是馬鞍山坡。此室以單純的本色木板裝飾牆壁,上部齊窗處飾以突出的木槽,作用與今日的畫鏡線相同。以上所述兩屋的地面,全部用約一米見長的本色雜木條鑲鋪而成,與壁櫥、博古架、窗臺、牆壁和諧地構成一個整體。

  門廊亭自南至北的通道東側則是一溜四間房子,有樓,比西部的房子佔地要長些,使整個主房成曲尺形。東部房屋的窗子一律東向,門則開向走廊,每間一窗,共計四窗九扇。由南面起,第一、二間為住房,可能為傭人住處,第三間為廁所,第四間則為廚房。四間房均以紫紅間白的磨石子做成,牆上飾以米色塗料(整座故居外觀均為磚牆)。在一、二間房子之間有本色木樓梯曲折至於樓上。樓上四間房未隔開為一統間,一律以本色木板裝飾牆面,以及天花板均為一色木,室內西壁飾有壁燈。這是先生作畫並藏畫的所在。此樓有窗共十二扇,均東向。西向靠南,門可通門廊亭頂部,這就是前面說到的陽臺了。

  廚房下的地下室內有一口井,是先生一家飲水之源。一九五六年我與明暄共讀時,她家在地下室養了十多頭豬,數十隻雞,過著「豐衣足食」、「生養繁殖」,與世未完全隔絕但保持一定距離的生活。我曾問過明暄,豬的飼料是如何解決的?她說由她哥哥到附近農家購買米糠。歷來,我國知識分子務農,似乎只有陶淵明是自覺的,到了近代「文革」期間才普及神州大地。不料五○年代在這所洋式別墅裡卻先付之實施了!從一九五六年到如今,三十多年過去了,這又是如此風雲多變的三十多年!杭州湖邊的這座小別墅,恐早為世人所遺忘!但是,這些本色的木板、樓梯,比之任何有色彩的建築,都更為牢固地留在我的腦子裡,不時會在記憶中跳出來,明朗起來,比之任何絢麗的色彩都美。多年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其他任何住宅能富有此種魅力。

三十年後再探林宅一片落寞

  一九八八年秋初,我決心再到林先生故居作一番巡禮,想看看舊時那些本色的牆板、樓梯是否依舊。當年在風前扶疏的是些什麼花木。事前我寫信給杭州市園文局姚毓璆高級工程師,他不但是園林花卉權威,也是詩人、書法家。他回信說,他很少到林先生故居,至於庭園中的林木,他說「今尚有梧桐樹一株,亭亭如蓋,或系當年遺物」,還舉詞一首:「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愁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下面加一句話:「誠詩的意境也。」信尾又注一筆,讓我到長年居住於林宅的吳子剛先生處瞭解一下實況。初秋的陽光仍然熾熱,我貿然到了林宅。子剛先生現住在林先生故居的北屋,我到時,他正臨窗繪畫,這依稀的場景,使我感到愉快。子剛先生得知我的來意後,非常熱情地陪我在庭園中漫步。他在這裡住了三十多年,庭園中的許多花木,都是他親手栽植的,哪些樹是故物,哪些是他手栽的,他太明白了。我總算找到了理想中的人物,除了他又有誰能辨認林宅的故木呢?

  昔日的圍牆早已拆除,不在話下,宅內今住了三戶人家。故宅的什麼統間、壁櫥均不復存在,僅存「軀殼」而已,而且亦「多置小門牆」、「為籬」、「為牆」的了。原廚房外的空地上再建了兩間平房,門廊亭也變為走廊,不復有「亭」的影子了。井水也不復使用,全用自來水了,但古井沒有埋廢,仍蕩漾著波瀾。

  庭園中的水泥甬道也還存在,只是原先兩旁的草莓已不再生長。庭園中的花木雖有興衰,但故物並不止梧桐一樹,甬道北向轉彎處的一株馬尾松仍在,但老了,彎了腰。原先在圍牆東南角和西南角各有一株老梅樹,雖早已枯死,然甬道轉彎處那株老桂,卻健在,金秋時節仍將散發香氣。至於東窗處的一片淡竹林已見不到了。但在竹林南邊有一棵中國梧桐是故物,就是姚毓璆先生詠歎的那棵了。甬道折向西,在南邊尚有一棵雞爪槭。南邊庭園中則尚有老棕櫚一樹,南天竺一叢。在西南角枯死的老梅樹旁也有另一棵雞爪槭。原臺階上水泥花架所爬著的薔薇當然是絕種了。原先東窗外有兩棵紫藤也絕跡了。西窗原種有一棵凌宵花也已枯死而不再攀援了。但西窗外早年的四棵法蘭西梧桐因為有了三十多年的歲月,已成為喬木,它們的枝葉覆蓋著西窗,以遮蔽夏日的灼熱。風眠先生種植它們的本意大概在此,可是主人已享受不到它們的蔽蔭了。至於北窗外的雜木,多年來芟除的多,繁殖的少,呈現出一種荒涼落寞的景象,一似故宅的破敗。

  林風眠先生後棲居香江,今已離世。年過耄耋,身體還健,還繼續握著他的畫筆,筆之下,鷺汀遠山、鴻飛冥冥、瓶花、戲曲人物,動的、靜的,都保持著本色,天趣盎然。他生前如果有機會看到我這篇小文的描述,會不悠然生發出故園之思?想起那些凌宵、紫藤、淡竹和草莓......他的回憶是歡樂、是苦澀?我不多作揣想。或許(但)有一點他老人家沒有想到,即是一個素昧平生的後學,竟然如此依戀著他的故宅,他生前有知,也許會有一點微小的慰藉吧!






更多文章

關於我們 聯絡我們 開放舊網頁 每期文選 封面彩頁
版權所有,轉載文章請知會本網站 email: open@open.com.hk 告知貴網站名,何時轉載及文章題名,請說明出處(原載開放雜誌網站某年某月號)請尊重原作,請勿刪改。
Copyright © 2011 Open Magazine.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