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腳中校(續一)
作者: 高 風

文化走廊

更新於︰2012-05-05 Print Friendly and PDF

外婆與我倆揹了袋米,提了一飯壺菜餚,帶了些鹹魚鹹肉菜乾去那義莊探望吳先生。可惜遲了,駝背阿伯說:吳先生給共軍抓走了。

吾家祖屋像一般的蘇州家宅那樣,即使不是五進深院大宅,也會有多處門,前有大門,後園有扇後門,大門旁七八米處還有一扇邊門,蘇州人叫小門。

這扇小門平時很少用到。通往小門有條陪弄,一旁是廚房及柴房。蘇州人家幾千年都是用稻草煮食的,稻柴消耗量非常之大。我家既有柴房,故常由柴行乾脆運一船柴來。柴船一到,熱鬧了,小門洞開,直接經陪弄搬入柴房,故幾個月才開小門一次。

但自從退役的獨腳中校吳先生暫住我家中的小樓後,這扇小門便大派用場了。吳先生似隱士足不出小樓,吳師母也極少出門。這家住客還特別會做人,怕打擾主人家,不肯用廚房,也從不經大廳出入大門。小門的盡頭便是天井與小樓,小門便成了他家出入的方便之門。年近半百的女傭梅姨至少一日三次拎了兩隻飯壺去大街飯店買食物。飯壺是塘瓷做的,每隻都有三四格,冬天尚有棉套保暖。

隔三五天他們便會改善一下伙食,由著名的松鶴樓送來菜餚。很客氣,次次都會送二三隻菜到我們的飯桌上。禮尚往來,外婆煮了得意的菜餚也忘不了叫梅姨端去請他們品嚐。有次早晨我和大哥三弟在一家麵館吃雲吞湯糰小籠包,正巧梅姨來買早餐,她拎走早點時跟我們道:「已結帳啦!」客氣成這樣。放學後告訴外婆,少不免給她老人家埋怨幾句。

梅姨住小樓樓下的廂房,樓上一間是臥房,另一間是書房。吳先生的書不過二三十本,跟我稔熟後常請我借書給他看,他愛看野史、武俠、偵探,顯然是容易打發時間而已。他的書房裡有一股奇異的煙香味,有次忍不住問吳先生,他說鴉片!原來跟日寇作戰時不幸炸斷一條腿,前線治療欠佳,疼痛難捺靠吃鴉片止痛,上了癮。「現在呢,為了麻痺自己,迷幻自己!」他苦笑。

這間書房本來是我的地盤「瓦崗寨」,房中的羅漢榻是我的城牆。如今,成了吳先生抽鴉片的煙榻。多次見他側躺在榻上,縮起雙腳,榻旁凳上放一盤,上有煙燈、煙槍、載鴉片的煙盅等物,他先用鐵筆在煙盅裡挑些煙膏,放在煙燈火上灼熟,隨即有股奇異的煙香散發出來,遂將煙膏撬入煙槍上的煙斗內,然後一邊燒一邊吸入。斯時也,吳先生的樣很享受也很頹廢。尤其是秋去冬來,至翌年早春二月,吳師母隻身先去了香港,吳先生更抽得煙多,以前抽完鴉片「發煙迷」會閉著眼喃喃自語「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八路打到長江邊,你門的槍吃素的麼」之類,這時則「老婆,幾時來接我啊⋯⋯」很淒涼。

晚春四月,解放軍都佔領蘇州了,吳師母仍不見人影。本來清癯如竹的吳先生更見消瘦,仿如小樓前的天井裡盆栽中那枝枯籐老樹。日子還是照舊過,梅姨每日只拎一隻飯壺去買食物。直至是年冬天,吳先生給軍警捉去。四處打探都無他的消息,那時土改與鎮反的消息怵目驚心。農曆年前,梅姨無奈回她老家徐州去了。

春暖花開時節,我與大哥去離家十幾分鐘路程的一座土墩上放風箏,土墩三四層樓高,碰不到附近的民居與電線桿。誰知很不順利,風箏剛飛起便斷了線,掉進土墩下的一間義莊(停放棺材處)院子裡。不用講,兩兄弟馬上跑下土墩去義莊索取風箏。我的天,在那裡見到甚麼?見到看義莊的駝背阿伯正跟吳先生一起吃飯!吳先生瘦得不似人形,桌上也不是飯而是稀粥,菜則是一碟鹽。吳先生驚惶失措,半晌才稍平靜,一迭連聲要我們別對大人講。但回家後還是告訴了外婆。翌日,外婆與我倆揹了袋米,提了一飯壺菜餚,帶了些鹹魚鹹肉菜乾去那義莊探望吳先生。可惜遲了,駝背阿伯說:吳先生給共軍抓走了。

從此吳先生人間蒸發,肯定凶多吉少吧!

(吳先生的小故事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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