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代正在遠去
作者: 傅國湧

特別報導

更新於︰2012-05-03 Print Friendly and PDF

願方先生靈魂安息
他在那個時代,已在很大程度上盡了他知識分子的言責。重讀他那些演講記錄,仍然能感受到穿雲透霧的清新氣息,那是我心中永遠的八十年代。

一個時代正在遠去。在劉賓雁、王若望之後,方勵之也在美國離世,一九八七年一月,當他們遭到批判,並開除出黨時,官方曾印發他們的言論摘編或錯誤事實作為批判之用。當年我二十歲,在偏遠的溫州上學,正是在這些供批判的言論開啟了我的心智,讓我們對殘酷的現實有了最初的認識。今天想來,也許我應該感謝當年的大批判,感謝那些批判材料,正是循著那些線索,我找到了劉賓雁的許多報告文學作品,找到了方勵之的一些文章、講話,至今難忘在《英語世界》讀到方勵之那篇散文《重訪卡普里》時的激動。

那是我心中永遠的八十年代,一個曾透著早晨露珠氣息般的年代,鐵幕被撕開了一條條窄窄的縫隙,在那些縫隙中我仿佛窺見了一個更真實的世界,與日復一日的庸常生活不同,那裡有夢,有花,有雲朵……

他的思想點亮我生命的燈

四月七日,方先生去世的消息傳來,我發了一條微博:

他的言論曾經激動過一個時代,當他離開這個世界時,他的名字依然被遮蔽。他得到了天空,卻失去了大地。此岸,古老的大陸,他是一個禁忌。在遙遠的太平洋彼岸,七十六歲的他悄悄的走了,他的靈魂將自由地回歸,再也沒有甚麼力量可以阻攔。

一位網友留言說:「一個傳承了二十三年的自由夢,引得今天多少中年同學落淚!曾經熱血未冷,今宵別夢更寒。」讀罷此語,我情難自已,禁不住潸然淚下,不僅為方先生的離世,也是為自己的青春歲月,為激蕩的八十年代。我的青春已被歲月塵封,我的青春已被現實深埋,我的青春已和方先生這些啟蒙者的背影一同遠去,他們的思想曾點亮我生命的燈,讓我從書本中抬起頭來,並選擇了自己的人生,自己的道路和自己的命運。方勵之,這個名字,在那個時代的許多長夜中,曾是我心中悄悄的激勵。

預言中國將出現新的官僚資產階級

對於他一九九○年六月二十五日選擇去國,而不是走出美國駐華大使館,坦然面對牢獄和審判,二十多年來我對此一直另有看法,前幾年還寫過評論文章。八十年代與方先生風雨同舟、一起為民主鼓與呼的許良英先生就不同意我的看法,多次跟我說起,方先生只是一個自然科學家,一個有專業追求的知識分子,只是在專業之餘表達批評意見,從來沒有想過坐牢的嚴重後果,心理上沒有為這樣的嚴峻考驗作好準備,不能過高的要求他。許先生瞭解方先生,深知他能承受的限度,深知他想做甚麼。這與我從公開傳媒看到的方先生形象是有出入的,那或者只是外界特別是境外媒體的放大和誤差。我與方先生沒有近距離的接觸,身份不同,處境迥異,缺乏一份同情之理解,也許是苛求他了。

但有一點我始終相信,他在那個時代,已在很大程度上盡了他知識分子的言責。當他離開世界之後,重讀他在八十年代在各大學的那些演講記錄,我仍然能感受到八十年代穿雲透霧而來的清新氣息,在當時細密的雲層中透出了一線的亮光,千千萬萬青年學子為他的聲音所吸引、所陶醉,毫無疑問,他代表了一個時代,一個蘊含著希望、生機和活力的時代。當大學全面墮落,只能開出「有毒的罌粟花」時,他在一九八五年春天以來不斷重複過的這些話尤其能震痛我的內心:

大學是一個探求真理的環境,是尋求自然界的真理、尋求社會真理的環境,所以,在這樣的環境中,對已有的人的發現、已有的人的成就,可以提出異議,不受任何約束。……我認為說大學是教學中心也好、研究中心也好,其實質是思想中心。如果大學不出現甚麼思想,那麼這個大學就沒甚麼意思。所以大學就不應受某種思想的約束。對任何一種思想我們都可以提出疑問,加以研究和發展。

我很主張大學裡頭要有多樣化的思想,多樣化的流派。如果我們一切都是單一的、是排他的、狹隘的,必然造成沒有創造性。創造性一定是在多樣化的、寬容的環境裡。我們現在的確還有相當一部分人、相當一部分勢力仍然用這種排他性的、狹隘的東西指手劃腳,還打著一個旗號——叫做「馬克思主義」。

一九八五年三月,他在浙大的那次演說中指出,特權在中國是相當頑固的,「特別是我們現在的兩種經濟不諧調,有一種情況正在發展。就是所謂的新的官僚資產階級在發展,或新的買辦在發展。……這種情況就造成了他在兩種體制之間沒有接好而來回鑽空子,造成了一部分掌握經濟權力的人或掌握政權的人進行經營,那不變成所謂官僚資產階級嗎?」一九八五年的春天,經濟改革展開不久,執政黨內正氣尚在,一種向上的、健康的自我改革動力猶存,腐敗還沒有到多麼嚴重的地步,至少整個肌體並沒有腐爛,國人對整個體制的自我更新仍抱有極大的希望與幻想,體制內掌握大小權力的人當中,正直、有超越個人私利追求的人也還不少。當時,報紙上對那些問題雖有所討論,但沒有這樣直白和大膽。他直覺地意識到,在一個特權意識深厚,特權勢力滋生的土壤無比肥沃的中國,在改革開放的旗幟下,將會產生出新的「官僚資產階級」,儘管套用的是舊概念,還是富有預見性的。

他們為腐敗的合法化感到自豪

不幸一語而言中,如果說那時「權貴資本主義」還在萌芽當中,那麼現在已然是遮天蔽日。「官僚資產階級」已養肥養壯,氣沖斗牛,他們掌握著泱泱大國的大多數資源,不僅主宰了這個國家的經濟命脈,也控制了無所不能的維穩機器,有著扼殺一切民族生機、絞殺一切反抗聲音的內在衝動,維持現有的超級利益成為他們的第一訴求,任何可能影響現存利益的努力都與他們構成衝突。虛幻的意識形態、烏托邦的空洞理想統統讓位於眼前的和子孫的物質利益計算,他們毫無羞恥地撕下了一切遮羞布,赤裸裸地以利益集團的面目出現,不在乎任何腹誹,不在乎一切質疑、批評和道義的指控,更不在乎身後的洪水滔滔,只要好處,只要私利,只要世俗的享受。

腐敗在他們眼中不僅已合法化,甚至有了幾分自豪感。雖然在現實中,「腐敗」仍然會被用作權力爭鬥的砝碼。糜爛、潰爛、魚爛,漢語中很難再找到合適的詞彙來描述這種狀態。用「官僚資產階級」這個概念來命名,似乎也太客氣了,實在說,人類還沒有創造出一個準確的詞彙來,與這個群體相配。在他們面前,任何人類的道德、良知、政治倫理、政治邏輯都失效了,他們只有利益,利益就是全部。這是方先生當年絕對想像不出來的一幅圖景,它超越了一切人類的想像力,更是擊穿了正常人類全部的善良意願。

當方勵之先生在異鄉停止呼吸時,這位天體物理學家頭上有浩瀚的星空,心中有他對故國的眷念,儘管掌權者將他放逐,他仍屬於這塊土地。這塊土地上發生的一切都是他所關心的,當他離開之際,更關心的也是故國的人們,特別是與他命運相關的八十年代人,我們這些受過他啟蒙的人。當時我寫的另外一條微博,轉眼就被刪了——

斯人已去,那個時代已在歷史中永遠定格。這個不幸的民族在千迴百折之後,終究會抵達該抵達的應許之地。到那時候,回望我們在曠野漂流的日子,一切的困苦、患難、犧牲都會成為祝福。身在廬山之中,我們看到的常常只是廬山霧。願方先生的靈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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