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慰藉撒向人間
作者: 茉 莉

文化走廊

更新於︰2012-04-07 Print Friendly and PDF

二○一一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為公認歐洲詩壇最傑出的象徵主義和超現實主義大詩人,其詩歌深受瑞典人民熱愛,幾近家喻戶曉。



201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

那是一個夜晚,年輕的瑞典人馬庫斯在宴會上喝得微醉,他正處在被人背叛的心碎時期。溜出宴會他爬上屋頂,一邊哭泣一邊準備跳下去自殺。恰好手頭有一本他最心愛的詩人——特朗斯特羅姆(Tomas Transtromer)的詩集,他隨手翻閱到《黑色明信片》:

「年曆已被填滿,∕未來難知……∕在人生中,∕死亡會來拜訪測量人體。∕當拜訪被遺忘人生繼續,∕但屍衣已悄悄縫製。」

就像是血紅背景下豎起的一個白色十字架,馬庫斯清醒了:死亡是必然降臨的,不必自己特意去尋找。感覺到有人在用同情的目光注視他的人生痛苦,他爬下屋頂回到那個宴會。特朗斯特羅姆還有同樣觸動人心的詩句,讓我們意識到命運的殘缺:「我們在陽光下看起來十分幸福,∕而就在同時我們因隱秘的傷口流血至死。」

多年後,已經小有名氣的媒體人馬庫斯獲知特朗斯特羅姆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他激動地流下熱淚,對記者說:「特朗斯特羅姆是我的生命的救星。」

詩歌撫慰人心如同救生圈

香檳酒的瓶塞在空中飛,以沉靜著稱的瑞典人高聲叫喊出他們的狂喜之情,為他們最熱愛的詩人特朗斯特羅姆獲得二○一一年諾貝爾文學獎喜極而泣。那大眾狂歡的熱烈情景,仿佛是瑞典贏得了一場世界足球杯。我原以為這是瑞典人愛國情感的爆發,但後來觀察的結果發現並非如此。

他真誠的詩歌贏得了所有瑞典人的芳心。一些舉止穩重的社會名流坦率地承認說,他們都曾因閱讀特朗斯特羅姆的詩而流淚。在電視上,幾乎每個被訪者都能背誦出幾句他們喜愛的詩句。一些普通瑞典人也說,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曾幫助他們走出人生的困境,也伴隨過他們度過歡樂的時光。

琳達是一位中年女性,曾有一個陰冷的冬天,她的心情很壓抑,似乎患了憂鬱症。正好姐姐送給她一件聖誕禮物——特朗斯特羅姆的詩集《半完成的天空》,於是她埋頭讀起詩來,直到明亮的春日來臨。面對閃閃發光的春之湖,她印證了特朗斯特羅姆那意象鮮明的湖之詩:「湖泊是一扇對著大地的窗戶。」她心裡充滿了喜悅之感,精神隨之振奮起來。

因此有瑞典人認為,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對於人的心理健康的作用,可與遍及北歐的健身房相比。特朗斯特羅姆的本職工作是心理學家,他曾在監獄裡輔導少年犯,可見他是深懂人的心理的。但是,詩人是怎麼用他那些靜謐而神秘的詩歌,給讀者心理以慰藉和治療,並成為人們活下去的理由呢?

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一個顯著特點是:讓人感到不再孤獨。儘管瑞典是一個高福利的富裕社會,但人的生老病死之苦,人生的諸多悲劇,無人能夠倖免。詩人深知,卑微的我們都在孤獨地面對這個世界:「我是一個沒有姓名的人,就像校園裡的一個男孩被敵手圍困。」這樣的詩句,讓每個人都能發現自己的處境。

詩人叫我們不要害怕不要煩惱:「怯懦中斷自己的路程∕恐懼中斷自己的路程。」「一切開始環視∕我們成群結隊走入陽光。」即使在二月的夜晚發生了車禍,詩中主人公差點喪生,感受到人生瞬間的恐懼,特朗斯特羅姆也用他的天才來拯救我們。他的詩中出現「一粒援救的沙子,或一陣神奇的風」,這樣就造成戲劇性的效果:車脫險了。

仿佛是天上拋下來的一個個神奇的救生圈,我們浮躁的靈魂被特朗斯特羅姆詩歌的力量震懾,因而歸於安寧。他的詩解釋生命中發生的一切,緩解人靈魂中最深的痛苦。中國南北朝時期詩評家鐘嶸曾這樣說明詩歌的作用:「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於詩矣。」人們通過詩歌的宣泄,獲得了情感的平衡。

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還啟動我們生命的孤寂狀態。在閱讀和思考的智慧空間裡,我們獲得一種新的眼光看世界,並學會享受自我生命的開放與成長:「每個人都是半開啟的門,∕通往一間公共的房屋,∕無限的大地在我們腳下,∕水在森林裡閃爍。」

清晰圖像發掘日常簡單的深度

如果詩歌失去感動人的因素,就如同佛教失去了慈悲,它們存在的意義就值得懷疑了。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所以感人至深,首先在於,他是一個深具人文精神的詩人,對人的心靈和情感狀態有著高度的尊重與真切的關注。

筆者曾翻譯過特朗斯特羅姆的一首詩《羅馬式拱門》,這首美麗的小詩被瑞典人鐫刻在自己的墓碑上,也被用於紀念儀式上朗誦。

一個沒有面孔的天使擁抱了我,

一陣耳語滲透我的身心:

不要因為你是一個人而感到羞恥,應當驕傲!

在你的內心可打開無窮無盡的拱門。

特朗斯特羅姆此詩力圖喚醒人的平等與尊嚴感,告訴人們可以在精神上開闢無限。

特朗斯特羅姆有一首題為《監獄》的俳句,描繪了他在少管所工作時期的景象:「他們在踢足球∕突然混亂了 ∕——足球飛過大牆」。飛越高牆的球是自由的象徵,詩人給那些不自由的少年犯以自由的嚮往。

其次,特朗斯特羅姆之所以能輕輕地、直接地進入人的心靈。在於他使用大量簡單、清晰而真實的圖像,獨一無二而又晶瑩剔透的比喻,凝結成讓人耳目一新的清新詩句。很多現代詩人的詩過於抽象難懂,其隱喻過分做作。而特朗斯特羅姆卻從日常生活中擷取豐富的意象,並賦予味道、顏色、振動和雜音,喚醒人們對日常生活的新鮮感悟與認知。

例如《序曲》一詩描寫了日常生活的奇跡:「驚醒是從夢境跳傘∕擺脫令人窒息的漩渦∕雲遊者飄落在早晨綠色的大地。」我們誰沒有過從夢中驚醒的時刻?而詩人卻在深入探索意識與無意識的交界。

特朗斯特羅姆還這樣說明詩歌的創作,如《晨鳥》中寫道:「我感受到我的詩如何生長」「它把我推到一邊,∕它把我扔出巢穴,∕詩已完成」。原來詩人作詩就像是把自己從鳥窩裡拋出去,使詩歌成為獨立的社會產品。

在他簡單的詩句裡不但有非常美麗的意象和隱喻,還有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特有的風景事物。例如,森林海岸,松樹雲杉,海鷗麋鹿,太陽風暴,夏天的原野,白雪覆蓋的島嶼……。在七十年代,曾有激進的年輕詩人批評他描繪的只是一幅「宇宙平靜」的景象,但後來,那些成熟了的年輕人認識到,特朗斯特羅姆是以一種無與倫比的奇異方式,展示神秘的現實世界,並向世界闡釋我們自己。

瑞典人喜歡高聲朗讀特朗斯特羅姆,因為只有讀出聲音來,才能享受他的詩歌給人帶來的戰慄和愉悅。他的詩句很易讀,但不容易理解其深意。同時,他的詩意沒有確定的解釋,這就給讀者留下理解的空間,它要求讀者是具有想像力和人生閱歷的人。

詩的本質是塑造精神揭示神秘

當國家和人民面臨巨大災難時,詩人何為?曾獲一九八○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波蘭流亡詩人米沃什說:「詩人和人類大家庭之間的分裂就消失了,詩歌變得和麵包一樣必不可少。」於是,米沃什用令人驚心動魄的詩歌來見證屠殺,來紀念「親人未曾掩埋的屍骨」。

特朗斯特羅姆雖然成長於一個享有兩百年和平的北歐國家,但他一直關注世界局勢,並對社會的苦難和人的幻滅有深刻而冷峻的思考。這一點,那些只會模仿其意象的中國詩人難以望其項背。很多評論家認為特朗斯特羅姆是具有世界性的詩人,在筆者看來,這位屬於世界的詩人仍然是深具瑞典本土色彩的,即使是他描繪的星星,也是北歐冬季之星,與其他地區的星星風格迥異。他筆下的海,只是波羅的海而不是地中海。

和平國度的詩人不需要太多的嚎叫、哭泣和見證,他可以專心追求詩歌寧靜而深遠的意境。特朗斯特羅姆還不知疲倦地通過音樂來表達自己,他的詩因為有了音樂而朝更深層次伸展。這位病後只能用左手彈鋼琴的詩人,常把輕盈跳躍的音符撒進他的詩歌裡:

此時一個房間正在演奏舒伯特 ∕對某人來說,旋律比別的一切更為真實。

中國傳統詩學認為:「歡愉之辭難工,愁苦之音易好。」因此有詩人「為賦新詞強說愁」。日本的美學裡也有一種「物哀」的審美取向。但北歐的特朗斯特羅姆卻有本事寫好歡愉之辭。例如在《四種氣質》中,他描繪那些樂觀開朗的人:

灌木叢中一把吉他彈響,白雲悠悠 ∕像暮春的綠色雪橇漫步∕挾一束爽朗的光芒 ∕滑行在冰雪之上。

在這位桂冠詩人看來,詩的本質是甚麼呢?「詩是對事物的感受,不是再認識,而是幻想。一首詩是我讓它醒著的夢。詩最重要的任務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是一個神秘而廣大的世界,它的精神,就是北歐的天空、綠野與海洋自由呼吸的精神,是人類生存的超越精神。詩人說:「我用清晰的方法描繪我感受到的神秘的現實世界。」他所揭示的神秘,是在被人熟視無睹的平凡事物裡發現的深奧與意外。

一首典型的特朗斯特羅姆式的詩,開頭有時會是一幅優美的場景。例如《關於歷史》一詩,我們認識他筆下的歷史,首先與瑞典冬去春來的風景相遇:

三月的一天我走下湖畔聆聽∕冰像天空一樣蔚藍,∕在陽光下碎裂∕太陽也在冰雪覆蓋的麥克風下喃喃細語∕喧嚷、發酵。∕遠處似乎有人在掀動一幅床單∕這一切就像歷史:我們的當下。∕我們沉落,∕我們聆聽。

歷史就是現在,是我們可以感覺甚至觸摸的事物。接著,特朗斯特羅姆給我們描繪歷史殘酷的一面:「大樓的窗子陰暗∕只有一扇亮著:人們看見德雷福斯的面孔。」——那是一張曾經蒙冤羈獄的面孔。讀到這裡,我突然欲哭無淚。就像魔靈的手指一樣,他的詩撥動我們靈魂的音板。這位北歐詩人清楚地懂得我們的命運。

二○一二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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