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型中的俄羅斯
作者: 金 鐘

專訪

更新於︰2011-03-15 Print Friendly and PDF

● 金鐘按:活躍於莫斯科文化圈的孫越,是中國文革後新一代俄語專家,三十歲赴俄國,居住十多年,見證蘇聯解體和歷史性的社會轉型。二○○八年榮獲聖尼古拉金質獎章(著名的AK47自動步槍發明家卡拉什尼科夫和莫斯科市長盧日科夫亦是該獎得主)。他三月來香港出席獨立中文筆會頒獎儀式,接受本刊獨家專訪五小時。暢談他親歷俄羅斯近二十年的變化和中俄民間交往實況。本文根據記錄整理。

專訪新一代俄國通孫越先生
 
時間:二○一○年三月二十日
地點:香港開放雜誌編輯部
 
踏上俄羅斯不歸路
 
 問:您首途俄羅斯到今天,已十九年,為甚麼作這樣的選擇?
 孫越:因為我大學學的是俄文。一九七九年考上洛陽解放軍外語學院,本是學英語的,被強迫分配到俄語專業,因當時中蘇關係還未正常化,需要俄語人才。我母親是五四年北大俄語系學生,曾給鄒家華做過翻譯,家裡俄文氣氛濃。我就走上了俄語這條路。八三年畢業後分到瀋陽軍區司令部,我不想去,只想搞俄國文學。就請病假留在北京,剛好得了一個科技翻譯獎,就進了夏衍女兒沈寧負責的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做俄文編輯。
 
 問:軍事院校畢業不服役可以嗎?
 孫越:當然不行。軍隊要抓我回去,母親也束手無策。結果是鄧小平裁軍一百萬救了我,部隊便放我一馬,說退伍就行了。八六年底,便當上了中國文聯出版社的俄文編輯,名著《阿爾巴特街的兒女》《斷頭台》的責任編輯。受國內報告文學的衝擊,八八年出版西方文學作品,俄文一落千丈。六四後我提議出出版蘇聯「流亡文學」,包括索爾仁尼琴的散文集、高爾基義大利情人的回憶錄,都不讓出版。我又轉到作家協會中外文化出版公司。很多書也出不了,包括聖經連環畫冊。讓我搞經營,賣書號,找出路。這時有個機會,我應徵錄取四通東歐蘇聯貿易部任經理,一九九一年四月,被外派莫斯科,從此,踏上俄羅斯不歸路。
 
 問:您去俄國的基本條件,語言準備已通行無阻?
 孫越:基本不錯。文字比較好些。我八六年就獲得高校俄文翻譯競賽二等獎,九○年獲戈寶權翻譯文學一等獎,翻譯俄國流亡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布羅斯基(1940─)的十首詩。四通的生意到九四年結束,我回國,做文化工作,九九年再赴俄三年,負責一個中俄合作的大型超市項目,二○○二年做《莫斯科共青報》記者,重新拿起筆,才找到生存的安全感。先和俄國作協有了聯繫,給蘇聯作家寫專訪,給香港《亞洲周刊》當記者,稿費一字一元,一邊打工,一年寫三十萬字。給《中華讀書報》寫了多年稿,一篇三千字。訪問葉夫圖申科、卡札科娃、雷巴科夫這些中國人熟知的作家。
 
 問:蘇聯解體後,文學界情況如何?
 孫越:原蘇聯有三個作協:聯邦作協(比較保守)、莫斯科全俄作協和俄羅斯筆會。蘇聯解體後,作家們觀望的多,大部份進了莫斯科作協,筆會則是原不同政見者較多。葉夫圖申科是筆會副會長,我加入筆會,筆會有《斷頭台》作者艾特馬托夫、《阿爾巴特街的兒女》作者雷巴科夫。我那時翻譯了瓦連尼柯夫的《二戰回憶錄》,他是一九四五年首先攻入柏林的團長,也是九一年八一九政變的八人團之一,葉利欽審判他時,他慷慨陳詞,自我辯護,被葉當場釋放。政變期間,我天天都去現場。也看到三個作協之間的鬥爭,作家們吵得很兇。他們很重視兩個東西:一是作家的組織;二是爭奪刊物的領導權,如《十月》《旗》《文學報》《新世界》這些著名雜誌。詩人葉夫圖申科(1933-)最活躍,後來移民美國。八五年曾訪問中國。他和戈爾巴喬夫都是〔非斯大林化的〕「二十大的孩子」。
 
政治文化轉型實況
 
 問:我們很想知道的是,蘇共被取締之後,新政權有沒有對蘇共幹部作個人清算?
 孫越:原則上沒有個人清算。俄國人的看法是,一個高幹離開政治舞台,喪失了特權和榮譽地位,這個人也就等於死了一樣。他們不搞肉體消滅,除非有刑事責任,才會追查。對KGB,我看到的只是扳倒總部門口的捷爾任斯基銅像,沒有搞大逮捕、大審判。感到他們相當寬容,實行大赦一樣,全民一起重建新國家。
 
 問:這是甚麼原因?正義的復仇沒有嗎?
 孫越:主要是宗教影響大,這和中國古來崇尚有仇必報不同。在莫斯科外環的布托沃刑場,斯大林在那裡處決了幾十萬人。每年東正教牧首和總統一道前往做兩件事:一是超度亡魂,為死難者祈禱;二是為殺人兇手祈禱,他們不知道幹了甚麼,視若一個孩子當了屠夫。他們的觀念中,與其對前蘇共求刑判決,不如蓋一所教堂,以儆後人。東正教文化排斥清算、殺戮,主張合情合理,化解仇恨。
 
 問:KGB現在還存在嗎?叫國安部?
 孫越:是的,還有,監聽還有,現叫聯邦安全局。前朝一般幹部都留用,為國家安全服務。高官當然撤換了,業務依舊進行,外交官員一般留用。我知道一個負責對華事務的官員,對華態度強硬。個別辭職者是參與迫害的,良心發現,不好意思留任。
 
 問:新成立的共產黨,情況如何?
 孫越:新共黨領袖久加諾夫,他們的綱領與前蘇共已完全不同,關心的是長工資、煤氣價格不要上漲之類(笑),由社會中下層及工人、貧民、遊民、老兵組成。俄國多黨制分兩層,聯邦級政黨要超過一萬人,財務要公開。現進入議會的有七、八個黨,右派黨叫自由民主黨,頭兒叫日里諾夫斯基,反西方,主張大俄羅斯主義,強國路線。還有蘋果黨,都是反對黨。人數過萬的黨有幾十個;另一層是聯邦下屬的共和國、州、區一級(多到八十多個)政黨,據說好幾百個。俄國議會最主要是下議院「國家杜馬」,恢復帝俄時代的體制,議員由各黨派提名競選組成。
 
 問:俄羅斯的出版業狀況如何?
 孫越:我見證他們的演變過程,從戈爾巴喬夫後期起,出版、電影已經很開放、失控了。黑市很活躍,各種小報多,親美的、色情的不少。九一年解體後的幾年,更達到爆炸地步。壓抑多年的思想,黃色的、暴力的報刊、音響、夜總會很多,真人表演七十美元一場,但後來都不見了,現在流行的是DVD、錄相、電腦。社會沉靜多了。互聯網自由,雖有監視,但是沒有聽說俄國網民要「翻牆」流覽網站。
 
 問:在言論自由方面,可不可以批評政府的車臣政策,不是有女記者被暗殺?
 孫越:俄國組黨辦報有自由,但也出現金融寡頭控制媒體現象。新聞界有不少同情車臣的,也有支持政府的。《新報》評論員安娜.帕特科夫斯卡婭被殺事件令人震驚。她出了四本書,批評普京打車臣是骯髒的戰爭,濫殺無辜。她也抨擊車臣總統,樹敵不少,○六年被人槍殺,才四十八歲,雖已結案,但仍有疑點。車臣問題有民族仇恨背景。二戰時,車臣人的高加索騎兵團幫過希特勒,遭斯大林血洗,三百萬人只剩三十萬,被逼遷到哈薩克。斯大林死後,赫魯曉夫同意他們回到故鄉。他們的獨立要求得不到俄羅斯承認。後來搞恐怖活動。莫斯科發動兩次車臣戰爭,解決不了問題。
 
 問:俄國那些電影明星邦達爾丘克、斯特里仁諾夫(主演《白夜》《牛虻》)還在嗎?
 孫越:以前我們接觸過的蘇聯的嚴肅文學藝術,現在完全邊緣化了。以前那些人民演員、功勳藝術家,活著的,都庸庸度日,只在「勝利日」出來演唱一下,要不就走穴、流浪,賺幾個小錢,或是教學生維生。他們名義上還是挺受尊敬,前不久去世的名演員吉洪諾夫(《戰爭與和平》《春天的十七個瞬間》主角)、巴塔洛夫(《大家庭》《雁南飛》主角)都曾被普京授勳、過生日送花。邦達爾丘克早不在了,死了十多年。現在俄國的「八○後」一代所喜歡的都是美國搖滾樂、好萊塢電影。藝術家只在莫斯科的小型沙龍中見得到。外面走紅的都是歌星,和香港四大天王一樣。
 
中國人在俄羅斯
 
 問:好。我們談談俄國人的衣食住行。
 孫越:先說說他們一般的收入。莫斯科人的平均收入約月八百美元。兩個西紅柿就要二十美元,地鐵票二十八盧布約一美元。年輕人不夠花,找父母要。退休者一月六千盧布(一千五百港元)現加到一萬盧布,只夠牛奶面包吃飽。莫斯科房價,平均一平米一萬美元(合七千港元一呎),在距離莫斯科一百公里外買一個小別墅,比較便宜,現在也買不到了。很多人還住在赫魯曉夫時代蓋的集體宿舍裡,二千年以來大量蓋樓,商品房,和中國一樣,大量的房奴出現,五十平米的單位要三十萬美元(二百多萬港元)。醫療方面,也是七成人不看醫生,只買藥,因為大醫院收費高,服務又差。做個膽囊手術,要一萬美元。生孩子費用五千至八千美元,總之,生活費用太高。
 
 問:中國經濟發展有大量外資湧入,俄國是否比較保守?人民能夠忍受窮困嗎?
 孫越:俄國人對西方經濟的態度和中國很不同。中國過去太落後,文革閉關,一塌糊塗,所以一聲開放,對西方崇拜得不得了,因崇拜轉為依賴,來者不拒。俄國的計劃經濟從來沒有像毛時代那麼亂來,他們用重工業打敗了希特勒,美蘇競爭中也發展了強大的國力,軍工、太空、核武都不弱於西方,他們的教育體系也成熟堅固,哪像文革竟然關閉全國學校。所以,俄國人雖然民主化了,但對西方人仍然有不喜歡、不放心的心理。他們的土地管理比中國嚴格。外國投資者興趣沒有中國大,俄國大企業老闆多有黑社會背景,外資怕進來被吃掉。所以,現在外資不及中國四分之一,以前更少。俄國輕工業落後的局面至今沒有根本扭轉,比不上中國市場的琳瑯滿目。
 
 問:人民不抱怨嗎?
 孫越:有。知識份子、軍方怨聲大些。但是我敢說,沒有一個人主張退回蘇聯體制,有人承認蘇聯強大,但不會說蘇聯好。因為他們知識程度高,很享受今天的自由度,社會沒有以前的管制,人民沒有壓抑,有表達自由。政府打車臣,老太婆可以上街抗議舉牌子:「我兒子打誰?」出版、新聞再沒有人檢查,就怕你不願意寫。人民對市場經濟不是很適應。
 
 問:最後問問您,中國人在俄羅斯的狀況。
 孫越:中國人在俄國,大體三類:一是公派人員、使領館外交人員,他們可以自成一體。二是留學生。認真讀書的不多,多數只為一張文憑,回國打工。不少男生喝酒,女生同居。他們生活仍很中國化。有的不上學,又感到孤獨。沒聽說願意留在俄國的。三是個體戶。做小攤販貿易多,開公司的沒幾個人,和俄國人合作的少之又少。莫斯科原有十五萬個體戶,去年夏天回去了十萬。留下五萬,辛苦掙扎。
 
 問:這麼說來,華人處境很差呀?
 孫越:我看呀,中國人進入俄國社會比進入美國社會難一百倍。為甚麼?首先是語言障礙太大。近三十年中國都在學英文,「北外」一年畢業的俄語系學生才十多個,沒有人學。俄語人才青黃不接,寥寥無幾,有用的還是五十年代的留蘇學生。因此,中國人現在俄國東歐處於極大的弱勢,沒有甚麼人可以進入主流社會。其次是,來俄國的中國人,思想準備非常不足,不去了解俄國人的歷史、性格,他們比較率直、真誠,和你吵架之後,沒事兒,不記仇。中國人就憑一個「忍」字活著,感情脆弱,不敢與人爭吵,反而被人欺負。
 
 問:那像你這樣可以和俄國人交往自如的,有多少人?
 孫越:以我多年了解,很少、很少。我去「普希金語言大學」看過,那些八○後、九○後,來了五年、七年都有一句俄語也說不出來的。我佔點便宜是母親俄文、日文、英文都能對話。我是有準備長期在俄國待下去的,我進入莫斯科文化圈,○四年又加入東正教教會,進到一個中國人不了解的世界,發現東正教和中國已有三百年的淵源,且影響到中俄外交。不了解東正教,就不了解俄羅斯。我主編中文的《中華福音》雜誌,希望把東正教的福音傳播到更多同胞心中。






更多文章

關於我們 聯絡我們 開放舊網頁 每期文選 封面彩頁
版權所有,轉載文章請知會本網站 email: open@open.com.hk 告知貴網站名,何時轉載及文章題名,請說明出處(原載開放雜誌網站某年某月號)請尊重原作,請勿刪改。
Copyright © 2011 Open Magazine.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