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北京《炎黃春秋》此文，披露許多大陸知名人士的入黨問題，形形色色，別開生面。顯示中共利用執政優勢，統戰各路人馬的不同手法。值得研究中共內幕和香港地下黨的人士一讀。

中國紅色資本家榮毅仁2005年10月逝世，下葬時覆蓋中共黨旗才公開了他中共秘密黨員的身份。

「交叉黨員」是中國政黨制度的「特色」。中國共產黨是執政黨、領導黨，而八個民主黨派，叫做參政黨、友黨 。而在民主黨派中，有相當數量的成員，同時又是共產黨員。?這種現象的存在，原因是複雜的。首先是一些民主黨派成立時，得到共產黨的幫助，一些黨員就參與其領導工作或成為其骨幹。如民革中央的王昆侖、民盟的胡愈之、民進的周建人等，他們本身就是中國民主運動中的風雲人物。他們在一九四九年後，紛紛要求公開中共黨員的身份，離開民主黨派，做自己想做的事，但都被周恩來等中共領導人拒絕。另外，許多民主人士本來就是共產黨的「同路人」，也有人為尋求保險，躲避風浪而要求入黨。

民主人士加入中共的兩次高峰

民主人士及著名科學家加入中國共產黨，上世紀五十年代後，有兩次高峰：一次是一九五七年前後；一次是「文革」以後，特別是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後。第一次高峰的背景，一是社會主義改造完成，理論上認為階級關係變化、知識份子成了工人階級的一部分，要求入黨；二是反右鬥爭的教訓，民主人士、知識份子不管地位多高，必須有政治保護色。「共產黨員」就是最好的保護色。三是共產黨要積極建立自己的知識份子隊伍，儘量吸收大知識份子進入黨內。一九五七年化學家侯德榜、唐敖慶就入黨了。侯德榜既是著名化學家，又是民族資本家代表——天津永利化學工業公司總經理。他的入黨影響意義很大，還出任化學工業部副部長。隨後地質學家、地質部長李四光，物理學家錢學森、周培源，數學家蘇步青也幾乎同時入黨。為配合「大躍進」，把已有幾十年黨齡的秘密黨員郭沫若、翦伯贊也公開黨籍，各報宣傳這兩位大知識份子「入黨」了。

周恩來勸阻黨外部長入黨

一九六○年十一月，周恩來約請黨外部長座談。當統戰部平傑三副部長講到有李四光、李德全、侯德榜、陳其瑗四人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還有七八位寫了申請書時，周恩來說，「都入黨了還行？！那我們今天就變成開黨代會議了。」後來他提出，都入黨了，還有什麼多黨合作？要勸說老一代民主人士留在黨外，說是「都入黨了，沒有意思」。他對史良說，黨內有鄧大姐、蔡大姐（指蔡暢），再多你一個史大姐，作用也一樣；而黨外有你一個史大姐情況就不一樣了。因此，周恩來極力勸史良做一個「非黨布爾什維克」，並在接見蘇聯代表團時向蘇聯同志隆重介紹：這是我們的非黨布爾什維克！一九五八年，茅以升、嚴濟慈都想入黨，被周恩來勸止。

「文革」之後，又出現了民主人士入黨高峰。一九八三年前以黨外人士身份出任縣、市政府領導的人，到一九八六年大約百份之七十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這次高峰的背景是，文革中的「臭老九」，要平反恢復名譽，有關部門提出解決知識份子入黨難的問題；當時，高層民主人士及著名知識份子「入黨做官」的情況基本不存在。

「交叉黨員」一度在民主黨派中佔有相當比重，在政協、人大的議席中都統計在民主黨派內。八屆政協時二○一二名全國政協委員中有「交叉黨員」二二○名，這在實際上就改變了文件規定的黨內外比例，引起民主黨派某些領導人的不滿。更麻煩的是，雙重身份，兩種作用。以「執政黨」黨員的身份，對待民主黨派，頤指氣使，個人專權；又以民主黨派「黨魁」的身份，對付共產黨，追求「在野黨」領袖的名利地位。有位「黨魁」就曾發動自己黨員寫信，推薦他任全國政協副主席。也有如民盟中央副主席胡愈之，他們既忠誠於共產黨的信仰，又熱心民主黨派工作。但不管怎樣，這種雙重身份者的活動，使政治協商、民主監督流於形式。

胡耀邦採取兩個辦法

胡耀邦主持黨務時，曾採取兩個辦法解決這個問題，一是公開當時民主黨派中的中共黨員名單，並宣佈以後不再在民主黨派中發展秘密黨員；二是限制民主黨派領導成員加入中國共產黨。兩個措施得到民主黨派的普遍擁護，認為是推進中國政治民主的一著好棋，但在棋局上，並不順當。

二○○五年十月，榮毅仁逝世的當晚，中央統戰部一位局長打電話問我：榮毅仁是不是黨員？我說不很清楚，但從種種跡象看，他應該是。又問：是否給予公開？我認為不宜公開。第一、中共中央已宣佈不再發展秘密黨員，為什麼說話不算數？第二、一九九三年他當選為國家副主席時，對外說他是黨外人士，豈不是「欺世盜名」嗎？他說，公開他的身份，不表明共產黨的偉大嗎？我說共產黨將大資本家也改造成了黨員，那應在吸收他為黨員時宣傳，現在宣傳，必然得出「欺世盜名」的結論；第三、影響對現任黨外高官的形象，人們會猜想，他們是不是「掛羊頭賣狗肉」的？所以，從政治上考慮，榮毅仁的黨籍不公開為好。第二天，報上登出「共產主義戰士」榮毅仁，在生平中講明，他一九八五年參加中國共產黨。站在共產黨的立場，我至今認為公開榮毅仁黨籍，是缺乏政治智慧的一著臭棋。

民主黨派主動要求加入中共

為了保持民主黨派的組織獨立，為了完善和鞏固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民主協商這一根本制度，中共中央決定，勸說一些民主人士，特別是民主黨派組織的各級領導人，不要參加共產黨。為了貫徹中央決定，我曾連續參與起草了兩個《意見》，以中央組織部、中央統戰部文件下發，但還是擋不住一些老民主人士的執著追求。民盟中央副主席、四川省副省長彭迪先還曾為入黨的事找過楊尚昆，向他的這位老鄉哭訴說，留在黨外，我能理解，但家裡人不理解，認為我歷史上有問題，不然怎麼入不了黨？並說你不入黨，再來運動，有你好果子吃！楊尚昆也來電話，讓彭迪先入黨吧。沒有辦法，就入吧。

民革中央副主席陳此生，一九八一年四月在彌留之際再次申請入黨。為準備陳的後事，也為他的入黨，我特意拜訪了梁漱溟。那天梁老心情很好，開口就說，找我瞭解陳此生，你算找對人了。他說此人為人正派、公道，不計私利，古道熱腸，同共產黨真誠無二，是難得的好人。陳此生在這年一月抱病寫了入黨申請書。獲准後平傑三到醫院通知陳此生，奇跡出現了，年已八十歲又多年臥病、已下病危通知的陳此生，興奮起來，居然多活了半年。?還有民革中央副主席、全國人大常委裴昌會，他是當年攻佔延安的軍長。于一九八九年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中國民主建國會副主席、全國工商聯副主席湯元炳，也在一九九七年逝世前加入了中共。

陸定一說拉民主黨派入黨讓人笑話

一九九○年三月，二十八日，平傑三帶我到北京醫院看望陸定一，在談話中，聽平傑三與陸定一的對話，都認為把民主人士都搞到黨內來，就沒有統戰工作了，沒有意義了，並說現在孫起孟（民建中央主席，三十年代的中共黨員）、周培源（九三學社中央主席、全國政協副主席）這些黨員，都以「黨外人士」面目與共產黨合作、協商，外面看成笑話。?一九八八年六月九日，收到鄧穎超辦公室電話指示，要解決董竹君的黨籍問題，說董竹君大姐自一九三○年開始為黨做了許多有益的工作，老了應該給她解決黨籍問題。我隨即到王府井金魚胡同拜訪董。她本人沒有談到入黨的問題，談得更多的是她與上海錦江飯店的糾紛，我說到鄧大姐很關心您，也未引起老人提出入黨。後來，我拜讀了老人為一位友人寫的挽聯，領悟了真意：「唯大學問功高心愈下，是真淡泊身沒志益明」。董先生是「大學問」、「真淡泊」之士。

在八十年代期間，先後加入中共的著名民主人士有許德珩，華羅庚，嚴濟慈，還有全國政協副主席莊希泉、陶峙岳、茅以升，及原宋子文的秘書、全國政協常委郭增愷，等等。有的民主人士要求在身後追認為共產黨員，如民革中央副主席甘祠森；民革中央副主席、王昆侖的妹夫吳茂蓀，都是在臨終時追認的。這類追認多了，在黨內外都造成不良影響。一次與中央組織部組織局的負責同志商定，在控制民主黨派負責人入黨的同時，對一般情況下，正常逝世的黨外人士，不要追認為中共黨員。

右：趙樸初，中共當政後長期潛伏宗教界的中共黨員，文革中被迫公開身份。
左：朱學範，長期親共的民革成員，文革中入獄七年，死後子女強烈要求
追認黨員。中共堅持要他留在黨外，對統戰有利。
 

朱學範被留在黨外，家屬很有意見

一九九六年一月七日，九十一歲的朱學範病逝，家屬要求追認為中共黨員。朱學範的五個兒子，有四位都是中共黨員、高級幹部，唯有外孫是「黨外人士」。我們說明共同研究朱老以什麼身份留在當今社會和未來歷史上更合適？他們都要求讓朱老入黨。我說朱老一輩子是黨外民主人士，為什麼身後再由共產黨收編過來，外界人看問題，同我們看問題有差別，始終保留黨外民主人士的身份，對他、對共產黨、對民革都有好處。最後家屬們表示，服從中央決定。?現在想來，這樣處理朱學範要求入黨的問題，有積極的一面，也有傷害感情的一面。如果宣佈他為中共黨員，一月十九日的遺體告別儀式上，就不可能有蔣緯國送的花圈，對外觀感上應予肯定。但對家屬的感情，必有所傷害。「文革」中，抓住歷史上的小辮子，誣為「反革命」，在秦城監獄折磨七年，這些都是他親屬心中的陰影，如果加入了共產黨，就是把過去的一切，打包丟入歷史的垃圾堆了。沒有入黨，思想上總有種不信任感。

沈雁冰侯鏡如恢復黨籍問題

一些早年參加而後脫離了共產黨的人，解放後長期與共產黨合作，也有一定的地位，想「歸隊」，恢復黨籍，或者重新入黨，因為脫黨時間太長，按照黨章規定，恢復是很困難的。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名作家）沈雁冰。沈在逝世前曾申請重新入黨，中央統戰部批准其入黨申請。而他逝世後，中組部向中央統戰部索要沈的檔案，我親自將檔案送到組織部。第二天早晨聽到廣播，中共中央批准恢復沈雁冰一九二一年的中共黨籍，這是胡耀邦辦的。瞭解沈雁冰歷史的李一氓，對此很有意見，他說，可以接受茅盾重新入黨，但絕不該恢復他的黨籍。

另外一位，是全國政協副主席侯鏡如。「文革」後，當許多人要求入黨時，他提出恢復其一九二五年的中共黨籍。但中央統戰部堅持脫離關係時間太久，請他重新提出申請報中央。他則堅持要恢復，不肯重新申請。記得一次在鴻賓樓的飯桌上，當著不少人的面，他再次講，我的組織問題，希望解決！當場回答，您重新入黨，組織上是歡迎的。直到侯鏡如逝世，也沒有恢復中共黨籍。

其實侯鏡如的情況是很特殊的。他是黃埔軍校第一期，一九二五年加入共產黨。潛伏在第一軍，北伐到福州時，任國民革命軍十七軍第三師黨代表兼政治部主任。參加南昌起義，後找不到黨組織，進入國民黨軍界，由師政訓處長逐步提升，直到軍長。第七兵團司令，受到蔣介石的重用，後在平津戰役和黨聯絡上。一九四九年五月到香港，從事策反蔣軍部隊起義的活動，同時聯絡一些在臺灣的高級軍官，包括陸軍副司令、臺灣防總副司令等，準備相機在臺灣澎湖起義。四十年代後期的侯鏡如身在蔣營，心在共產黨。一九五二年經周恩來批准回到北京後，長期要求「歸隊」而未得允。

侯鏡如脫離中共的情節清楚，為什麼給他以全國政協副主席的高位，卻不允許歸隊，不同意他重新入黨呢？此中自有機密。 一九三三年侯任國民軍三十師少將參謀長兼政訓處長時，該師中共地下黨負責人李子純被捕殺害。李妻（中共黨員）揭發認為是侯告密的結果，成為歷史疑案，這可能就是侯鏡如入黨問題的要害。

歌唱家張權要求「留在黨外」

張權曾積極要求入黨，後來自覺放棄組織上的入黨要求。說起來，還有一段故事。

著名歌唱家張權一九五一年在美國依斯特曼音樂學院畢業，獲音樂文學碩士、歌劇演唱家證書。一九五二年懷著對中國共產黨的崇敬心情，從美國回到北京。不久，就提出入黨的要求。作為藝術家，張權很有成就，是解放後第一個「茶花女」。但她政治上極其幼稚，後來糊裡糊塗地成了「右派」。下放到黑龍江歌舞團、哈爾濱歌劇院當音樂教員、獨唱演員。

一九六二年春節，她回北京過年，在一次舞會上，她見到特別崇敬與信賴的周恩來，她問：「總理，我現在是右派，以後我這個右派能不能變成左派？」周恩來說：「可以嘛，矛盾是能夠轉換的。」張權聽後很興奮。回到哈爾濱後，她對人說，我這個「右派」會轉變成「左派」竟然招來一通批判。

文革後，張權的「右派」問題得到改正，當了中央音樂學院副院長、北京市音樂舞蹈學會主席，第六、七、八屆全國政協常務委員。她想到入黨的事，鄭重向黨組織提交了申請。但她的熱情卻遭受冷落，沒有被發展為黨員。一九七九年，她加入中國民主促進會，當選為民進中央常委。?一九八四年前後的知識份子入黨熱中，張權所在單位的黨組織打算吸收她入黨。在黨組織找她談過入黨問題後，張權邀請民進中央秘書長、中共黨員葛志成談心。她談了對黨的認識和申請入黨的過程。她懇摯地說：「我對黨是有感情的，但從工作考慮，不入黨更有利。雷（潔瓊）大姐、謝（冰心）大姐都不是黨員，不都是黨外的同志嗎？」希望能轉告黨組織，體諒她的用心。

（摘要自《炎黃春秋》二○一一年八期，作者：前中共統戰部幹部局副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