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先痴胡君的苦難戀情
作者: 裴毅然

人物

更新於︰2012-03-11 Print Friendly and PDF

裴毅然張先痴胡君的苦難戀情編者按:五七年反右運動悲慘故事的記錄與回憶已經陸續出版。右派悲劇的獨特性在於完全是對知識分子的迫害,是一場比清朝文字獄殘酷千百倍的浩劫,是毛澤東鄧小平終將被清算的罪行。張先痴胡君的故事很典型,其感人力量遠遠超過當今中國那些虛飾煽情的大製作。


張先痴近影和他的回憶錄《格拉古軼事》。

因研究知識份子,十餘年間讀了三十餘本「右派」自傳,底層右派的慘烈度遠甚於中上層,底層右派的苦難最有「時代特色」,可看清「無產階級專政鐵拳」如何真正落到實處。康正果的《我的反動自述》(據說駱家輝上任前所看兩本有關中國書籍之一)、和鳳鳴的《經歷—我的一九五七》,最感人也最有細節。日前,得閱四川「右派」張先痴的《格拉古軼事》(美國溪流出版社),深深撼我,很有必要撮精轉述。不能讓這一滴「右」淚湮沒史塵,也是一本結算反右罪行的民間《秘密報告》。

少年叛家投共和反屬胡君相戀

張先痴(1934—),原名張先知,湖北黃岡人。父為國民黨中委、中央警署副署長張家駒,家有兩部小汽車,訂有《觀察》、《大公報》,全家人曾上白崇禧家游泳池嬉玩。四九年十一月下旬,張先痴因罵父親「特務」,叛出家門,先考入重慶國防部高級政工訓練班,旋撤成都,轉入黃埔軍校第二十四期。穿國民黨軍裝二十五天,十二月二十日因軍校總隊長通共,於大邑縣蘇場整體投共,成為劉鄧二野三兵團第十二軍隨營學校。半年後,張先痴入團,擔任副團支書,參加土改,五三年立三等功。

這麼一位墨墨黑的「黑崽子」,硬一心想成為「無產階級戰士」,心心念念「把一切獻給黨」。其父五○年在重慶菜園壩被槍斃,遊街車從他身邊開過,車上五花大綁的父親還看到他。街邊貼著槍斃大佈告,第一名即張父:

「我當時一點也沒有傷心,因為通過參軍後的一系列學習,我相信共產黨是絕對英明正確的,我是革命戰士,他(其父)是階級敵人。……我決不會因此而動搖我的革命意志。」

這邊「我本將心托明月」,那邊卻是「哪知明月照溝渠」。不久,血親被鎮壓的「反屬」暗遭清洗,先痴五四年轉業南充縣民政科。女友胡君不到十五歲參加共軍,任西南軍區保育員,無奈其父五一年遭鎮壓,不得為首長培育子女,一起被復員,入南充專區醫院。

一天,張先痴發現胡君箱裡有一條半透明紗裙與一件紅豔上衣,「當時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胡君怎麼會有這類資產階級小姐太太才擁有的東西?」此前,他在一位戰士背包裡發現一床紅色花被面,也認為是「資產階級腐化思想的鐵證」。可女友這兩件艷衣原來是組織上發的禮服,「第二職業」需要。每週六晚,她都得去李家花園陪首長跳舞。小伙子更驚了,很難相信紅色將軍也會喜歡跳資產階級靡靡之音的舞!

兩個虔誠的共青團員「反屬」相戀,依然很紅色,男的居然對女的憨憨地說:「你還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你愛我。」

青年夫妻當右派、勞教入疆兩分離

五五年,十八歲的胡君、十九歲的張先痴各自打結婚報告。南充縣政府人事科派員去胡君單位通報張父被鎮壓,還說張本人也有歷史問題,要胡慎重考慮。一心向共的張小夥知悉組織「忠告」,大哭一場,向女友寫訣別信。幸好兩個「被槍斃的」相惜不棄,總算成婚,簡陋婚禮上沒有一位領導幹部蒞賀。

五六年,張先痴將涼山當兵經歷寫成散文《金沙江邊送別》,發表於川省文聯《草地》創刊號,稿費四十元,並加入省南充巿文聯(反右中該巿文聯全軍覆沒);後又在《草地》發表五百多行長詩。正當他靠稿費成為縣級機關首富,獨擁罕見的私家自行車,兼任南充巿文聯雜誌《百花》詩歌編輯。不久,反右旋起,前程萬里的文學青年張先痴淪為「極右」。他請妻子重新考慮未來,胡君連夜寫報告,說與丈夫朝夕相處,向黨保證他決不是反黨反人民的右派。報告一遞,她當天就被揪為「自己跳出來右派」!夫婦「同歸於盡」。艱難時刻,胡君派六歲小姑送條給夫:「生是張家的人,死是張家的鬼。」

二十歲胡君劃右後,開除公職,遣回原籍,帶著兩歲孩子回到渝郊長壽縣華中公社,父母雙亡,茅屋將塌。丈夫幾件毛料衣服與羊毛背心被村幹部搜走。她背著孩子找到成都的婆婆,饑餓中的張家又增加兩副渴望填充的腸胃。婆婆毫無怨言接納了兒媳與孫子。

五九年,張先痴二妹考取大學,入學後第二天發現她有一個右派勞教的哥哥,勒令退學。二妹大哭,大學生瞬間落為待業青年。此時,新疆建設兵團某技校在成都招生,二妹不願去那遙遠的地方,胡君便借用其高中畢業證應考,旋被錄取。新疆地廣人稀,王震正希望移入漢人,毋須戶口遷移證,正是胡君的「天賜良機」。於是,胡君冒名頂替去了新疆兵團技校,兒子無奈,只能託付給弟弟,一位蘭州鐵路局回鄉右派,從此,兒子成為終身文盲。

大饑餓時期,胡君從新疆不斷以二妹名義給勞教的丈夫寄來日用品,甚至稀缺的維生素。張先痴則因不服管教,脫逃兩月餘,在天津被抓,送回勞教隊,加判徒刑十八年。他不斷回信暗示:「我欠你二嫂的已太多,她隨便怎樣安排她今後的生活,我不會有絲毫異議。」

先痴叛國罪重判,胡君被迫再嫁

胡君技校畢業後,分配到拖拉機修配廠,此時已二十六歲,堅持不嫁並拒絕交友。不少男人追她,熱心者亦接二連三介紹,工會、婦聯積極介入。新疆不僅地廣人稀,支邊青年更是男多女少。胡君既不能向人吐說羅敷有夫且育一子,更不能說冒名頂替,還是一個女右派。六四年,張先痴因「叛國罪」判刑十八年。絕望之中,二十八歲的胡君於六五年終於嫁給一位中專生技術員。不久,生下一兒一女。雙職工帶孩子是個大問題,胡君向前婆婆求援,前婆婆放下直系孫子,趕到新疆為前媳婦帶「與其他男人生的孩子」。文革爆發後,張先痴在西寧的一位弟弟,忌恨母親去新疆為「前二嫂」帶他人孩子,向胡君單位寫信揭發她是隱姓埋名的右派,不僅冒名頂替報考,且早與右派二哥結婚並有一子。檢舉信一到新疆,很快挖出一個「埋藏很深」的階級敵人!廠裡文化大革命又一「重大勝利成果」!

胡君後夫性暴嗜酒,認為自己乃「雙重受害者」,政治上婚姻上都中了右派圈套,經常酒後打得胡君頭破血流,罵她是一條毒蛇,罰她通宵站在床頭反省。「前婆婆」也受連累,攆入廢窯洞,只得輾轉返回西寧。

七九年,獄中右派大多平反出監,張先痴知道難期將滿。此時,他在獄中醫院教外語,一位十九歲女護士看上他,鬧了一場師生戀。張先痴最終止步,因為心裡裝著為自己受罪半輩子的胡君,很想破鏡重圓,無法與十九歲護士「肝膽相照」。這位護士八○年嫁給一位出獄醫生。

右派平反後,破鏡已難圓

八○年八月二十三日,張先痴終於收到平反裁定書,對他二十二年七個月十三天的受難,所有的國家賠償只有三個字——「向前看」。

二妹夫婦從成都趕到涼山來接,回蓉途中,向張先痴介紹了胡君近況,勸他不要直接寫信,以免影響她的家庭關係。張先痴直到此時仍對組織抱有幻想,中央政策有曰:凡屬因為右派離異的夫妻,原單位均應盡力協助恢復關係。回南充後,張先痴未回原單位民政科,三個月後入某廠技校執教。他一直忍住未去找胡君。八一年春節,全家上母親所在地西寧團聚,回成都後,二妹告知:「胡君來過了!」原來胡君回成都探親,新疆丈夫擔心她與前夫聯繫,派兩孩子隨行。胡君未上二妹家中,怕遇到張先痴會抱頭痛哭,孩子會心靈受傷,她上二妹的工廠,背著孩子遞給二妹一封信:

親愛的先痴:

我們還能同時活在這世上,便是一個最大的安慰,南充的朋友來信告訴你,你渴望與我團聚,為此我也感到欣慰。坦率地說,我身邊這位丈夫給我的傷害比給我的愛多得多,只是我實在捨不得我這一對兒女,他們是無辜的。我相信你也不忍心讓他們在小小的年紀去經受失去母愛的痛苦。思之再三,我決心繼續把自己釘在受難的十字架上,原諒我吧,如果你認為我有什麼過錯的話。

我希望你不要心灰意冷,要重新站起來,自強不息,不管是事業上,還是私人生活上。你事業的成功,家庭的幸福就足以陪伴我心力交瘁、病弱衰老的風燭殘年……

永遠愛你的君

這是我讀過的最感人的情書,比茶花女寫給阿爾芒的那封信還要令人感動。先痴無奈,只得另組家庭。筆者向沙葉新先生感歎:「這則題材如寫成劇本,都有點玷污其神聖,只能拍紀錄片!」

大饑荒中男人的遭遇,性愛死亡

六一年,張先痴所在的勞教築路中隊進駐川東北旺蒼縣快活場。由於口糧從每月四十八斤降至三十五斤,幹著重活的饑餓右派只能用衣物找老鄉換食物。張先痴用一件毛衣換了一隻雞,請那位女老鄉煮好,晚上去吃。是晚,下了學習,張先痴不敢擅自離開宿舍,因為違紀,會被懷疑逃跑。只得邀請班長一起去享用。萬一有麻煩,可分擔一點風險。那位女老鄉不到三十歲,紅光滿面,身體很好,丈夫在外打工。她如約將雞燉好放在後房臥室,以避耳目。兩個男人狼吞虎嚥,風捲殘雲。女老鄉守在旁邊問好不好吃?孩子睡著在床。

吃到只剩下雞湯,班長想起畢竟人家用毛衣所換,提前離去,以便讓張一人獨自喝盡最後一粒油珠珠。此時,女老鄉突然挨過來,緊緊抱住張先痴,滾燙的臉貼著他的臉,隨後脫褲子到床頭,拉張先痴上床。他寫道:

我卻感到極度緊張,勞教分子幹這類事是非常危險的,又加上我對這種粗糙的作愛方式似乎還有些為難。但我畢竟不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便也脫下褲子準備如此這般地來個婚外性行為。沒想到當了父親的我,竟然像一個陽萎患者那樣無能為力。

她在下面不停地悄聲喊著:「展勁!展勁!」我卻展不起勁。後來我知道,這也是「自然災害」留下的後遺症。從此以後,我再也沒能看到這位女老鄉過去那嫣然的笑容,哀怨的目光對我說的是:「你這個不中用的東西!」

此後,當勞教隊每有家屬前來探視,張先痴都在心裡默禱:「上帝保佑他們不要和我一樣『不中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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