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又見台北
作者: 蘇曉康

文化走廊

更新於︰2012-02-07 Print Friendly and PDF

● 台灣大選,重返這亞熱帶大都會,尋覓久違的溫馨,又重逢我的讀者,他們隔著太平洋陪我垂淚,陪我伴妻療傷,叫我受寵若驚⋯⋯


蘇曉康(右)在台灣大選日和作家季季(右二)顏擇雅(右三)來台北YMCA
和金鐘(左)相會。然後去看開票。(金鐘攝)

我曾去過台北三次,最後一次是一九九一年夏,二十年歲月洗刷,將這個亞熱帶雨林都會,在我的記憶中漸漸抹淡,只剩下忠孝東路雨夜裡流淌的霓虹燈碎片的溫馨,也只因大陸生涯的堅硬冷酷,便叫我將這點溫馨久藏於心。九十年代乃東亞現代化噴發之初,歐美則已經痛惜於工業化的環境人文代價,無奈東亞奇跡又添加二十年「中國崛起」,嘲弄了「後現代矯情」,仿佛全世界都要為不計後果的「中國模式」買單,於是我很想再去台北看看那溫馨是否還在?

「人性社會」的魅力

台北已經摩登得我認不出來,最酷自然是信義路四段至五段沿線國際會展中心、世貿中心,一直延伸到台北一○一摩天樓,氣勢宛如一個小號的巴黎拉德芳斯(La Defense)建築波浪群。我竟也八天裡兩度被友人領上那曾經的「世界第一高」,在八十五樓景觀餐廳,品嚐佳肴的間歇鳥瞰台北天際線。第一次是吃台菜館的欣葉一○一食藝軒,恰好東道主詹妮弗的朋友、空間詮釋者兼暢銷書作家畢恆達教授在座,我還沒來得及閱讀他,但我猜他大概不會恭維這種高度的攀比。

硬體並不難為「現代化後來者」,上海不也有了一個「東方明珠塔」——不曉得那風格是俄羅斯東正教還是阿拉伯?尾追西方乃我的得意之作《河殤》所大聲疾呼者,當年哈佛教授杜維明跑到普林斯頓來啟蒙我:當你們走出閉關鎖國驚羨西方之際,人家已經在討論現代化對環境、人文的破壞,難道中國人還要去重複一遍他們已經付出代價的老路嗎?可是杜教授從哈佛退休後跑到北京去定居,如今那是除了空氣一切都要「特供」的一個「魔都」「霧都」「肺都」,不知道究竟是甚麼在吸引這位「新儒家」傳人?

硬體包裹下人性還剩多少,有無冷暖,那才是「現代化精髓」。 那天我和清華大學「六四」學生領袖李恆青飛抵台北已是夜晚,王丹安排我們下榻台北腹地的雙城街「友萊」飯店,他跑到對門的7-Eleven拎回兩瓶「金門高粱」,喝到深夜微醉,我們又出去,一跌進台北夜色裡我就捕捉到那溫馨,幾步之遙便有一個食品夜市,還有另一家便利店系統「全家」就在下一個路口。台灣的便利店無處不在,無所不包,多如牛毛,除了日用品食品,還是銀行分支(包括代繳水電費、停車費、罰款),郵局分店(也辦國際快遞),文印中心,購票站點等等,功能綜合到了驚人地步,大概舉世無雙,世界上最適宜華人的居住地,臺北當為首善之選。

所謂「把人放到第一位」,我看誰也不可能比台灣便利店做得更出色,而人性社會,無非如此。更有甚者,西方現代營運技術與東方溫情的接榫,台灣便利店就是一個成功範例,林毓生教授曾苦思他的「創造性轉化」實踐運用而不得,這不就是一個可操作性領域嗎?

國家頭頭不選怎生得了

另一類硬體如捷運、高鐵,在台灣成為「都市圈」生態的巫師魔杖。王丹領著我們下台 南、走新竹、逛板橋,特別是在「大台北都市圈」穿梭,其舒適輕盈的交通便捷,叫你不是討厭而是親近都市生活,感受實在跟西方的「都市疏離感」很不一樣。

不過台灣另有她的一個特色,即這一類公共建設成為政客討好選民的施政首選,所以高鐵以「架構台灣一日生活圈」為宗旨,乃不經濟的空想,且磨難不斷,至今載運不足、虧損巨大、綁架政府,但老百姓得了便宜,這是只有民主政體才會發生的怪事;又者,高鐵是二○○六年在陳水扁任內通車,畢竟他也辦過這件好事。台北捷運則更是「大眾」的士,牽掛到都市裡每一個人,所以捷運蘆洲線二○一○年十一月通車時,馬英九講的是政治話語:「捐棄成見,攜手合作,好好打造我們這個可愛的國家」。

不民主的中國大陸,則發生完全相反的另一副景象。前不久互聯網上有人發貼對地方政府豪華辦公大樓集中曝光,如安徽望江縣還是一個貧困縣,卻用一百八十二畝耕地,建築四萬三千平方米豪華辦公樓,面積超過八個美國白宮,一路之隔還有約九十畝的廣場,配有音樂噴泉、臨水廣場、親水平台、魚趣台、露天咖啡座、露天舞台等;重慶市有個交通局僅十二名員工,建了七千平米歐式辦公樓;廣東寶安縣公路局辦公樓有上千米的大理石地板⋯⋯。

選不選國家領導人實在是決定一切的。所以台灣全島,每隔四年掀起一場選戰風暴,消耗巨大,藍綠兩營劍拔弩張,霎那間人人變成「政治動物」,政客忙不迭四處鞠躬作揖,這道風景,實乃社會運轉的題中應有之義,省略不得的。

你讓我流了一年的淚

我因一場車禍而離棄這個世界二十年,竟不能忘懷台北,也算一樁奇事,靠的純粹是文字姻緣:一年的副刊專題與一本書。我的傾訴,只對著一個海島上的讀者們,他們隔著太平洋陪我垂淚,陪我伴妻療傷,出版我的「一把辛酸淚」,還授我文學獎。今天我發現,只有這個島上還有我的讀者——前《中國時報》總編輯、傳記作家夏珍看見我時一楞:「你讓我流了一年的淚,能讓我抱抱你嗎?」前《新新聞》總編輯王健壯感慨道:「你寫下的那些文字,無人替代……」。儘管我八十年代在中國大陸曾擁有過上億電視觀眾、百萬計的讀者,而今得知台灣還有人記得我,仍有受寵若驚的幸運感。

恩賜讀者給我的,是我的出版者。這次赴台的機緣是觀選,我的私心則想見見朋友,又不敢太驚動,只通知了幾位出版人。我剛一踏進酒店,櫃檯上就遞過來台灣最好的水果五六種,整整一大包,那是我的老大姐季季派遣她兒子專門送過來的。這位十八歲早慧成名的台 灣文學宿將、副刊大姐大、兩岸文壇結緣人,也是我在台灣的「品牌打造」第一人。

八八年是她主持的《中國時報》「人間」副刊連續整版刊登《河殤》解說詞,並向台灣讀者介紹我的作品和身世,而我當時正在北京遭遇圍剿、旋即逃亡;八九年底我第一次訪台遇到她,就恍惚覺得她是跟我太太傅莉有緣份的一個人,急不可耐托她往北京捎牛仔服和兒童讀物給我兒子;來年又應她之邀從巴黎訪台,由她安排我環島旅行並與文學界影視界對話;九三年我們在美國遭遇車禍後,又是她逼我將《三少四壯》專欄裡那些死去活來的故事撰寫成《離魂歷劫自序》,「一定要把傅莉給你的書信放進來,她寫得比你好」,季季打了無數次越洋電話。

「明星咖啡館」訴流亡

這次我來台北總共八天,季季陪了我三次。第一次她特意選了武昌街「明星咖啡館」斜對面的「添財」,先請我們吃日本料理,再到「明星」那個「文學聖地」去聊天,在座的還有台灣「鄉土文學論戰」靈魂人物尉天驄、「允晨文化」發行人廖志峰、新銳出版人顏擇雅;新近流亡德國的大陸「底層」系列作者、文學鬼才廖亦武恰在台北,我也叫他過來。我們落座那個著名的三樓,喝著咖啡,伴以俄羅斯軟糕,話題從當年季季一個人在此寂寞寫小說、林懷民有時坐在旁邊,他也曾經寫小說說起;再到尉天驄一九六六年創辦《文學季刊》舊事,以及傷感他的老友,那位至今贊揚大陸文革、中風後被中共以副部級待遇養在北京的陳映真;直說到一群白俄流落台灣,辦起這個咖啡店,最後剩下一個無國籍的艾斯尼終老台北,凄涼中不失典雅,好像跟大陸流亡者廖亦武和我,似有未明的前世今緣。我不禁請廖亦武獻技他的拿手好戲,先吹簫《蒼山問》一曲:

一股風追著一股風/一個人愛著一個人/蒼山問/這是為甚麼?/一棵草壓著一棵草/一個鬼摟著一個鬼/蒼山問/這是為甚麼?

⋯⋯接著他又拿出撥指琴,拈撫了一曲,皆古樸蒼涼,如泣如訴。

廖亦武如今走紅歐美,來台灣卻有些寂寞,他正埋頭趕寫一本《六四暴徒》採訪實錄,心情又回到那血光之災中,跟周遭的溫馨氛圍頗不協調;再加上他混跡底層、邊陲近二十年,「有一天路倒路埋,也可以嘛」,已經對都市、現代、禮節等等陌生得很。這情形,卻是近旁的友人們始料未及的,也叫季季弄出一個尷尬來。原來島外有個新聞周刊的記者,央她約廖亦武做個採訪遭到回絕,廖亦武不客氣說,他們採訪過一個潑皮文人,竟然說出對獨裁者不是反抗而是撓胳肢窩的話來,「無恥不無恥嗎?」季季一時不知如何回覆對方,急切下只稱廖感冒發燒了,誰知消息不脛而走⋯⋯

從德國請來廖亦武的,是「允晨文化」的廖志峰。我們從未見過,只憑通郵件,我就可以感覺到他是一位謙謙君子,叫我真想見識一下這位出版人,竟毫無商業考量地為大陸流亡文人出書。文人斷了故土根基,在另一種語言裡繼續母語寫作的掙扎,是失去讀者的孤芳自賞,聊以自慰,亦形同自掘墓穴,其中苦澀唯自知。即使到同文同種的這個島上來,又有幾人要讀你的文字?饒是這般無奈,若將草稿變成書籍,即便不去擺書店,那安慰也是不可抗拒的,就仿佛一次孕育、結胎終究果實落地了。所以許多散落於歐美的大陸作家學者的「衣食父母」,就是這位廖志峰。這次他也請我到編輯室坐坐,談起種種難煩,他那靦腆的苦笑,久久留在我腦際。

「雅言」:顏擇雅之雅

我第二次升騰台北一○一景觀餐廳,是去赴顏擇雅的宴請,季季作陪,在另一邊的「隨意鳥地方」吃西餐。我們的結識,是顏擇雅當年任職時報出版公司版權室主任時,把我的書推薦給美國著名的Knopf出了英譯本。更欣慰者,乃是她最欣賞我的書,而她是一個品位極高的讀書人。這一點後來更由她辦一人出版社「雅言文化」的傳奇業績,再次證實。良好的知識訓練,使她可以遨遊英文書海而準確捕撈精品到中文出版市場,那準確也涵蓋了中文讀者的胃口和興趣。

她出版的第一本書是章家敦的《中國即將崩潰》,成為「金石堂二○○二年度十本最具影響力的書」,顯然她是看準了「中國崛起」對台灣社會和民眾所產生的廣泛而深刻的心理威脅,那便是市場;接下來一本《優秀是教出來》,五個月售出十二萬冊,全憑她在中小學校的有效推銷所致,因為她具備闡明「教育」這件事的充分知識,而一般出版人士則只懂市場。

以顏擇雅的鑒賞力只做出版,其實有點屈才,她談起文學,見解高於許多文評家。她常向美國書商介紹中文地區的小說、散文,有一次她寫電郵給我:

「由於『文化屏障』(culture barrier),我並不認為非常優秀的散文,比如楊絳的《幹校六記》,現在可以介紹給非中文的讀者,現代『中國經驗』還沒有被西方讀者所瞭解。很多非猶太的讀者已經可以大量閱讀關於『大屠殺』書籍、非法文的讀者可以閱讀關於法國革命的書籍,即大屠殺與法國革命的經驗已經跨越國界。但是『文革』遠遠還沒有成為世界共同的記憶」——這在中文世界乃是罕見的睿識,亦從某個側面鞭笞了中國文壇的低水準。

「殷海光故居」庭院深深

那天離開「明星咖啡館」時,季季特意又買了一盒俄羅斯軟糕,吩咐我帶給傅莉。她約我臨走前再談一次,又問我最想看甚麼,我說「殷海光故居」。我們約在捷運民權西路站碰頭,然後一路去公館站台大附近,繞著台大院牆漫步,季季說「殷海光故居」禮拜一正好休館,她事先找到「殷海光基金會」董事王汎森——余時教授的博士弟子,我跟他在普林斯頓有緣結識——如今已是中研院副院長,他請基金會董事長潘光哲特別通融,請人來給我們開門。「人家兩點鐘等我們,先去吃碗牛肉麵吧。」

我們順溫州街十八巷一路找到最深處的一個院落,一位女士應門,並引領我們順客廳、書房、臥室,一一講解、參觀,還看了殷海光生平的一段視頻,然後來到後面的庭院裡。花木茂盛令人驚羨,而殷先生掘河堆山的悲憤,又令人斷腸。我之仰慕他,不止因他是中國自由主義第一人,也不止因他高中時代即「先知式」地窺破所謂「列寧黨」之邪惡,而在於林毓生教授詮釋他「以一個讀書人扮演了近似反對黨的角色」,無疑沒有他便沒有台灣之今日。所以,殷海光雖幽憤成疾,得年僅四十九,他卻以這異常短促的生命,將正面的個體價值最大化至極致,那恰是孟子所謂的「浩然之氣」,「至大至剛,塞於天地之間」。

(二○一二年一月二十四日於德拉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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