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一夢
作者: 白 樺

人物

更新於︰2012-02-06 Print Friendly and PDF

● 我們民族的傳統價值觀「帝王至尊」一直深入人心。臣民長期過著沒有起碼的尊嚴、自輕自賤的日子,把皇帝強加的諸多災難當作恩賜。


● 當代中國最有才華的作家之一白樺,在大陸屢遭禁制,被耽誤大好年華。(本刊資料)

我是一個普通的中國文化人,和所有中國文化人一樣,有著來自傳統的先天缺陷。有一個極為簡單的命題,至今都沒有在觀念和實踐上得到清晰的解答,那就是愛國與忠君。

甚麼是愛國?愛國是對於母體發自內心的感恩和依戀。忠君是甚麼?在通常情況下,忠君是卑微的、盲目的屈從和崇拜、可恥的助紂為虐。我們這個偉大民族歷史上的許多精英,卻套在這兩個相反的概念擰成的一根繩的繩索裡,困惑到死。屈原愛到生命難以為繼的愛是楚王統治下的楚國,同時也是他自己的父母之國。歷史書裡, 絕大多數忠臣良將都是忠君到死。岳飛的「壯懷激烈」是為民請命,同時也是為了「靖康恥,猶未雪」,「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最後是為了「朝天闕」。

中國文人的先天缺陷:愛國忠君

一九八二年我給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寫過一部話劇《槐花曲》,假設岳飛在風波亭被處死之前,回顧了「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的漫漫征途,從而對於自己的人生價值有了一些另類的思索。很明顯,我試圖通過這部話劇解開這根「三千年之繩」,感謝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接受了這部作品,進行了彩排。遺憾的是,彩排那一天,偌大的觀眾席上只有我一個人。大幕徐徐降落之後再也沒有升起來。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在一部電影劇本裡,我只不過提出了一個天真爛漫的問題:「你愛這個國家,這個國家愛你嗎?」其實這是一個古老的問題。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有人認為這問題提得振聾發聵,有人認為實在是大逆不道。怎樣才能走出這個古老的困惑呢?

其實,一百年前答案已經有了,而且已經付諸實行。⋯⋯那就是走向共和。

但是,作為一個偉大民族的整體,在實踐中的分辨能力卻相當之低下。我們民族的傳統文化的價值觀,隨著長期帝王獨裁統治的歷史重覆更迭,「帝王至尊」一直深入人心。拜歷代封建文人之所賜,帝王和他們的統治制度,始終聯繫著億萬民眾的渴望。臣民長期過著沒有起碼的尊嚴、自輕自賤的日子,卻把皇帝強加給自己身上的諸多災難都當作恩賜。被凌遲處死,還要謝主隆恩。甚至會為因窮奢極欲而亡國的帝王悲哀、惋惜。皇帝真的是天子嗎?真的是天生的英主嗎?我們的史學家很少把歷史上皇帝的真相告訴後世的人們。

其實,除了少數幾個開國皇帝,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是低能兒或畸形兒,皇帝的所謂教養來自︱︱也只能來自老朽的文臣,以及身心殘缺的嬪妃、宮女和閹人。很多史家或由於自保,或由於逢迎,或由於為尊者諱,獨裁者的面容都經過一次一次的彩繪。特別是一些做歷史小說、拍電影、電視的人,林林總總的「王朝」系列、「大帝」系列。正說者有之,戲說者亦有之,大多數都在渲染「皇權天授」的理念。在每一個皇帝身上都注入了太多的英明、仁慈、優秀、神勇、剛毅。其實,天下最自私的人就是一小撮獨裁者,他們的全部目的就是死守他們的皇位。他們的伎倆就是在超級強大的武力鎮壓和威脅下,致普天下萬馬齊喑,讓臣民心甘情願地接受鎮壓、殺戮和奴役,還要山呼萬歲。譬如在某些文化人倍加欣賞的清代雍正、乾隆兩朝,皇帝對「非議時弊」者斥之為「狂吠」,並以刀封喉。所以我們的歷史只能是一部大多數人在昏君治下,不斷祈求上蒼恩賜一個有道明君出世的歷史。

平民百姓的神聖皇權根深蒂固

中國的智慧有意無意都在為帝王獻策,甚至很少考慮自己對自己有甚麼期待,甚至連自己的存在都忘得乾乾淨淨。在許多中國人心目中,確實是「一日不可無君」,就像毛驢的脊背上失去沉重的糞筐一樣,時刻都不得安寧。辛亥革命以後,革命黨人拱手把大權讓給袁世凱。袁世凱登上總統寶座仍嫌不夠,經過三年籌劃,居然在辛亥革命之後的第五年︱︱一九一六年元旦登基稱帝。雖然很快遭到共和人氏的激烈反對而頹敗。但是,許多中國人心中的九龍寶座,並未從此崩塌。袁世凱生前死後被批得體無完膚,臭不可聞。僅僅一年,又有張勳復辟。張勳的辮子軍只有區區五千之眾,他把一個被廢棄的「小皇帝」扶起來,居然鬧得煞有介事,沸沸揚揚。連京城停業五年多的黃龍旗店又重操舊業,而且供不應求,有些人家只好用紙糊一面龍旗來支應門面。許多人聚集在皇宮門前等候覲見「皇上」;沒有朝服的人就急忙到舊衣鋪去搶購朝服,沒有「豬尾巴」的人就到戲裝店定做用馬尾製作的假髮辮,他們穿上長袍馬褂,晃著真真假假的大辮子招搖過市。學識淵博的康有為似乎早有預見,提前蓄了髮,而且在張勳復辟之日,得意洋洋地說:「我早料到必有今日也!」王公貴族、遺老遺少是為了撈回失去的天堂,平民百姓為了甚麼呢?當然是腦子裡的「神聖皇權」在作怪。幼時,每當我看到袁世凱稱帝、張勳復辟的史料,總覺得實在滑稽可笑。

可是弄明白國民黨「一個領袖,一個政黨,一個主義」的口號之後,弄明白他們以「國情」為藉口, 實行無限期的「軍政︱︱訓政」,「一黨專政,以黨治國」的時候,我就笑不出來了。他們維持一黨專政的秘訣,依然靠的是警、憲、特務。國民黨從辛亥革命和孫中山先生那裡得到豐厚的政治遺產,冠以「中華民國」的名號。除了剪了國民後腦勺的辮子,最醒目的變化是茶館酒肆的牆上貼了許多「莫談國事」的標語。誰都知道,那並非政府的公告,而是國民對自己的警告,說明有些國民已經開始懂得,這就是不打出龍旗的帝制。政府時不時殺戮一批異己,有時公開處決,有時秘密暗害。國民又順理成章地成為臣民。國民黨一直把「訓政」訓到台灣。所幸,蔣介石傳位到兒子蔣經國,蔣經國沒有繼續訓政並傳位下去,才戛然而止。

被打右派二十年,只認自己錯

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運,我出生在一九三○年。

八歲,我親眼看到抓魚游泳的小河被日軍當做屠場,玫瑰紅的河水在我腳下流過。

十歲,日本憲兵從我手裡搶走我的父親,我一輩子都懊惱自己的的膂力太小。父親被關押、被拷打、被活埋。

十一歲,我遠走他鄉,半工半讀。我堅信是在為復仇積蓄力量。

十六歲參加學生運動,我堅信我是在為國家的獨立富強而吶喊。

十七歲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我堅信我是在為建立一個民主自由的新中國而戰鬥。

十八歲,我在淮海戰場大雪和炮火覆蓋的塹壕裡,咬破右手中指,寫了我的入黨申請書,我堅信我是在為世界上最神聖的事業而獻身莊嚴宣誓。

十九歲,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我隨軍踏上中山先生的鄉土,情不自禁地大聲喊道:孫先生!革命已經成功了!我堅信中國革命真正是徹底成功了!

二十一歲,進入文壇,我堅信我的作品是嶄新的、革命的文學。

二十五歲,僅僅因為送給胡風一塊大理石硯台,被隔離、批判、審查八個月,我堅信是自己犯了嚴重錯誤,因為胡風是反革命(雖然我一直都把他當做「歌德派」,他也確實是「歌德派」)。

二十七歲,僅僅是說了一句要允許文化人具有個性和自己在文藝上的愛好,文化人的協會不應當是衙門,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二十多年沒有發表作品的權利。我堅信黨和毛澤東沒有錯誤,錯誤在於我自己。

文革後期的醒悟,也不被允許

三十六歲,以我的全部作品作為罪證,被隔離審查七年。我堅信,連郭沫若都自輕自賤,賭咒發誓自認罪名,我算甚麼。一直到十年浩劫,讓人震動的是:不少被迫自殺的著名學者,在遺書裡只有兩個內容。一是高呼冤枉,表白自己的赤膽忠心,再就是「萬歲、萬歲、萬萬歲!」這不就是古代皇帝賜死後的「望闕謝恩」嗎?當「萬壽無疆」的頌詞每天套紅在報紙上出現並聲震雲霄的時候,我真的不敢相信。這不就是清末唯一可以讓垂死的西太后哈哈一笑的聲音麼?

一九七六年夏天,我在被隔離中,偶然在一張飄落在地上的造反小報上,瞄到一則「捷報」,寫著:「特大喜訊:紅衛兵們在某古宅抄家,抄出了十面黃龍旗!他們隨即登上城牆,面向北京揮舞黃龍旗,向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宣誓,表達自己的無限忠誠。」頓時,我的困惑消失了!一種轉換為疼痛的羞恥感襲上心頭。

那時,距離辛亥革命已經五十六年;今天,時光又過了四十四個年頭,加起來整整百年。

文革後期,我才開始獨自反思自己的一生。我才開始有了疑惑!回首歷史,那些曾經被我們嘲笑過的歷代士子,包括曾經出將入相的能臣、佞臣,他們為了依附皇權,極盡諂媚、逢迎之能事,演繹了多少悲劇和鬧劇!深知他們可笑而又可憐。此時我才醒悟到:我自己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麼?但當時連這種醒悟也是絕對不允許的,這就是一九八一年春天我被舉國媒體討伐的原因。

第一篇批判文字鋪天蓋地出現於報端和電視屏幕上的時候,幾乎同時,聲援我的電報和函件如雪片般飛來。於是,我堅信:中國人開始在泥淖中拔自己的麻木的腿腳了,雖然拔得很辛苦!

(原載《巴山夜雨》第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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