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本潔來還潔去
作者: 蔡可風

地球村

更新於︰2011-12-08 Print Friendly and PDF

● 編者按:最近華裔李孟賢當選為舊金山市長,其夫人的胞姐林進聰和作者在中學同學,又先後偷渡香港,移民美國。本文描述廣州有良好教養的一家人,在文革和文革後掙扎求存求發展的故事,如傾如訴,十分感人。


●  林進聰在澳大利亞悉尼。(作者提供) 

  眾多華人媒體把李孟賢當選為舊金山市的第一位華裔市長作為頭條新聞,不少加利福尼亞州的、特別是三藩市及洛杉磯的華裔,為此事津津樂道。李孟賢的妻子林進敏及女兒們接受媒體的訪問時,也快樂異常。我遠在紐約城,看到這條新聞之後,卻是浮想聯翩,想到的是我唸高中時的老同學、我們的亡友林進聰。她早在三十多年前己名聞港澳台灣,再傳至海外,《讀者文摘》 把她的遭遇刊登之後,使林進聰她成了一時的知名人物。她就是新任舊金山市長夫人林進敏的親姐姐。

文革時一對男女偷渡香港的故事

  年愈四五十歲、生活在香港的人,可能還記得那段被稱為「至死不渝的堅貞愛情」 的故事吧。在文革當年的深圳海灣,一位女郎在英界的堤岸上失聲痛哭,哭聲驚動了英方的巡邏軍警。在一九七三年底以前,英方還沒有推出「抵壘政策」 。對從中國大陸偷渡到香港的所有人,不限年齡性別出身政治面目,都作為難民予以收容,並發給長期居留身份證。巡警們走近這位混身水淋淋的女郎,看到地上躺臥著的失去知覺的一身溼透的青年男子,自然明白是一對偷渡男女。一位軍警俯身探了一下男子的心跳,似乎仍有微弱的心音,便七手八腳呼來擔架,急忙把他們倆人往警署送──可惜,醫生盡力搶救,仍回天乏術,這位男士只能魂斷在他夢想的這塊自由土地上了。

  這事,當然不能不驚動死者的家屬,香港媒體中人,很快便查出了這名姓黃名漢傑的男子,竟是名聞中外的大音樂家馬思聰的外甥。馬思聰在略早幾年,全家逃離中國大陸的事,早己轟動國內外。一篇「叛徒馬思聰叛國書」被作為「批判文件」在大陸到處風傳。中央文革小組不得不下令:禁止該「叛國書」再傳播,不准抄錄並要求己抄錄的統統上繳銷毀!

  這回,兩位逃港者的事情,經由媒體的一再渲染,加上一些文人的潤飾,就打造成一個偉大的、堅貞不貳的愛情故事。再看看女郎的肩膊,早己被繩子勒得斑痕累累、血肉模糊,不用說,是她在水中死命地把男子的身軀架放在浮水氣枕上,不離不棄地把他苦苦地拖上岸的。儘管女郎對媒體的採訪三緘其口,拒絕回答任何問題。她是誰?她就是林進聰。

和林進聰在廣州同班同學三年

  當時,我雖然仍在廣州市,但是,這些消息早由港澳電台、美國之音紛紛傳播,加上口碑相傳,己不逕而走了。何況,我們早己有心逃往香港。又何況,這位女郎、男士都曾是我們廣州笫七中學的校友;更何況,這位女郎曾是坐在貼近我的後一排的同班同學、真正稱得上是地地道道的老同窗。

  林進聰出身的家庭,是一個很有教養的家庭。林父是一個頗有名氣的建築工程師,一直在幹自己的本職工作。林母名宋學筠,解放前是唸法律系畢業的,解放後,再也沒有律師這工作可做的了,她被安排到廣州七中的前身、培道女子中學去當漢語教師。大概是便於督促子女們的學業加上住址較近的緣故罷,他們的子女都先後考進七中唸書。林進聰與我是同一屆,也就是一九五六年進入初中的學生。在這一年之前,地處原培道女子中學的學校已經被改名為女二中,這一年又決定再改成為接受男學生的學校,名為「廣州第三十中學」。才過了一年,就跟培正中學合校,統稱為「廣州第七中學」。合校前後的師資都很優良,大概是為了更好地推行全國學普通話(國語),我唸初中一年級時,教育局把語文科分成「漢語」及「文學」兩科,宋學筠老師擔任我的「漢語」老師。

  從小學到初中,這種強行推廣普通話,老師儘量用之以授課,令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廣東學生苦惱不堪,若不是宋老師的發音標準、咬字清晰,那些波、婆、麼、科真令人吃不消,我的成績雖不好,但亦勉強支撐下來了。該多謝的,是宋老師經常在自修課出現,對我們這幾個學生作特別輔導。她在無意之間告訴了我:她的大女兒林進聰也由她授課,被編排在同級的第二班。這令我們感到十分好奇,在同學的指點下,我見到了這位同級同學。意想不到的是,由初中考上高中之後,她竟和我同被編在第二班中。更想不到的是,她被安排在我的座位的正後方。

沉默寡言,從不回答老師的提問

  我是因為是全班年紀最小,加上發育遲而個子最矮而坐笫一排的,林進聰個子並不矮、卻因近視度數太深而被照顧坐第二排的。上課時,我不算是一個安份守紀的學生,屬於「雖聽之,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一類,總愛東張西望。林進聰當然逃不出我的目光。我發覺,她的字寫得漂亮。我不止一次地偷走她抄的筆記、她寫的作文來參考閱讀,更令我佩服她的文采,遠超過了我。但她從來是沈默寡言的,連坐在她身旁的女同學戴君也很少與她對話。最令人生奇的,是三年同窗,她從來沒有回答過老師的提問。

  一般地,老師會點名要學生站起來回答一些問題,或朗讀、背誦課文。她照樣站了起來,卻一言不發。老師又等又催促,她就是一言不發,即使記她一個不及格分數,她也照接受。我估計得到,老師的提問,她都懂的居多。好幾次我也為她著起急,多次冒著犯上課堂規則,轉過身來,或勸、或激將、或用手指摸刮耳朵......想要她開開金口回答老師,奈她如樹臨風,巋然不動。

  多年後,回想起來才悟出,從她以優異的成績,在最難投考大學的一九六二年,考進了中山大學外語系這點,她會不懂得那些課堂提問嗎。是因為大家閨秀的教養使然嗎?後來又是何來的力量去支撐她去挺而走險偷渡,更完成她不懼風險「拖屍過海」的壯舉?


●在三藩市母親家團聚。前排中座者宋學筠老師,左二為林進聰。(作者提供)

來到紐約多年後才聽到她的自白

  林進聰抵達了香港好幾年,我偷渡才成功,在到達了香港後向學友們打聽,才知道她已移民澳洲,可嘆人生參商,與她緣慳一面。幾年之後,我亦移民紐約,估計以後會永遠斷卻聯繫了。想不到,一次在紐約舉辦的廣州七中校友會上,遇上了她的妹妹林進敏。她告訴我,母親宋老師仍健在,居住在三藩市的老人中心。只可惜她患上聽覺障礙,無法接聽電話。林進聰卻經常往還於省港及美洲、澳洲。我把自己的電話交付給她,請她代為轉達。但是,一想到像林進聰這種冷冰冰的稟性,也不寄太大希望。

  又過了幾年,一個深夜,在家中收到了一個電話,直呼我唸中學時的綽號。我只能判斷來電話者為女性的老相識,再三詢問其名,她卻刻意要我猜。我羅列了十多個人的名字都猜不對,最後還是她自報──姓林名進聰是也。她正在母親宋老師家中。我立刻請她轉達,先向宋學筠老師問候。借助筆談及口型,宋老師居然仍記得起我和幾個她的學生來。此後,是互道自己的近況。一聊就是近一個小時,我打趣她:與您同窗三年總共交談的話不足百句,今夜一下子補個夠了。

  經過了多次的通電話長聊,我漸漸改變了她那「冷冰冰」 的印象。當我從別的中山大學師生處了解到,她在學時適逢文化革命,卻一篇大字報也沒寫、一次言也沒發,卻照舊到自已尊敬的「被打倒的牛鬼蛇神」處請教、交談......雖被紅五類分子誓告過多次也不肯改,此行為,足以令我佩服了。

  在一次閑聊中,由她先詢問我當年偷渡的過程之後,我乘機回問她,媒體報導有關她當年偷渡之事的真實性。她回答:諸多媒體的報導當時的情況,是就他們所見,加上猜測,基本上沒有可指責的地方。做成失真的緣由是她本身堅持拒絕答覆一切查問及采訪。

林進聰三年前在香港病逝

  至於事情的真相,是這樣:他們一行四人,在朋友的幫助下,為他們準備了乾糧、雨衣、氣枕、水壺等必備物品。從東莞上山,走了五六天後,一個個早己傷痕累累、特別是被背囊勒得肉綻皮開、疲倦萬分。走到水邊,也就不顧一切地撲進海裡,一起作最後的衝線。孰料黃漢傑在海中間漸感到不支,他可能有輕微的心臟衰弱,竟至半昏迷了。其餘三人只好用繩子把他縛在氣枕上往英界堤岸硬拖。

  她說,幸好,趕在天亮前到達,一起把他拖上了岸。當我們看到遠處有人影時,我們無法分辨這些人影是左派的漁民、還是就近的村民,為了安全起見,還是進差館(警署)報案好。於是決定兵分兩路,另外兩人找到了差館之時,我們己經被送入差館了。為了減低案情的複雜性,這兩人一直裝作跟我們不認識。到事情鬧到媒體時,我一直都很耽心大陸的公安及革委會,會不會找我們的父母麻煩,甚至批鬥報復。所以,我一直是設法作最低調處理。至於小黃,他是和我一起學琴的朋友,年齡比我小五歲。如果他能過得這場劫,本應該繼續學業,是會成為一個有作為的青年的。他的死,實在太可惜了。

  多年來,林進聰的行無定蹤。我從其他同學方面知道,林父工程師早己去世,幾年後宋老師又返回香港及廣州之間居住,享高齡而去世了。兄妹三人卻各自經常回廣州去和老同學們聚會云云。直到她和我們高中的一位同學共墜愛河,至公開新組織家庭,才著實令大家吃了一驚。只可惜造化捉弄人,才過了幾年的歡愉快樂,林進聰就發現患有子宮癌症晚期,在三年多以前在香港去世了。

  臨終之一刻,他的丈夫還握著她的手,直至涼下來。她遺言,骨灰水葬。而更令我困惑的是,她的夫君的姓名和黃漢傑只有一字之差,更是一位對琴藝、音樂修養頗高者。到底是她刻意的追求還是巧合?

(作者係紐約華人筆會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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