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瑾在軒亭口被斬，時為七月十五日，農歷六月初六，炎炎夏日，驕陽似火，「秋風秋雨」這樣的景語如何冒得出來？

杭州西子湖畔有三座墓，我每次去必往憑弔。一是岳飛岳王墳，一是名妓蘇小小墓，還有一座是素淨的小小圓墓，躺著的是奇女子秋瑾。

　　秋瑾自稱鑒湖女俠，因號競雄，最近推出的一部贈興電影便叫做《競雄女俠秋瑾》。自稱也好，人稱也好，一個現代革命者稱「俠」，多少有點滑稽。女俠，很草莽，很江湖。水泊梁山的一丈青扈三娘，不過一個賊婆；太平天國天王之妹洪宣嬌，只是一個髮匪；白蓮教的聖女太邪；紅燈照的信女太愚。俠，包公時有南俠北俠雙俠小俠，及清初有大俠甘鳳池，女俠也有，女俠呂四娘。時隔二百多年，秋瑾也當上女俠，似乎很沒時代感。

　　但秋瑾的確是位了不起的奇女子，在她墓前不得不肅然起敬。唯一擔心的是這火爆女子會不會拍棺而起：「呔！饒了本女俠吧！別再將『秋風秋雨愁煞人』說成是我的絕命句！」

　　怪不得她老人家九泉下也不得安寧，蓋時至今時今日，我在報章的專欄或新聞中，仍多次發現張冠李戴，以訛傳訛，秋瑾不停地被「秋風秋雨」，但這句詩絕不是秋瑾的。

　　秋瑾在軒亭口被斬，時為七月十五日，農歷六月初六，炎炎夏日，驕陽似火，「秋風秋雨」這樣的景語如何冒得出來？

　　秋瑾就義後，至民國建立，紹興民國日報曾刊載秋瑾《獄中絕命詩》七律四首，其中第四首有「秋雨秋風愁煞人，朝朝長拜自由神」句，人們據此爭相傳誦，咸以為「秋雨秋風愁煞人」是秋瑾的絕命詩，並傳來傳去將「秋雨秋風」改為「秋風秋雨」。更有的說是秋瑾刑場上高呼的，亦有的寫道：「秋瑾在給她的口供紙上寫下『秋風秋雨愁煞人』七個大字，從容就義！」

　　我的媽啊！幸虧不是給秋瑾抹黑。

　　其實，紹興民國日報刊出《獄中絕命詩》四首後，秋瑾弟秋宗章曾公開證實這些詩是偽作，其後學者多番考證，皆認為「秋風秋雨愁煞人」之句並非秋瑾所筆。

　　古來詩人多將秋看作悲愁的季節。詩經就說「秋日淒淒，百卉俱腓。」屈原在《湘夫人》裡有「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之名句，極盡風流蘊藉。宋玉《九辯》更突出個「悲」字，一開頭便是「悲哉秋之為氣也」！接著是一連串的「蕭瑟兮」，「憭栗兮」，「寂漻兮」......直至滿清中葉松陶澹人，寫了首《秋暮追懷》詩，中有「秋雨秋風愁煞人，寒宵獨坐心如搗」句，所謂秋瑾絕命句顯然是此處借來。至於後人博誦時改為「秋風秋雨」倒確比「秋雨秋風」更佳。

　　秋瑾雖被秋風秋雨，其實她本身也是一位才女，詩詞都寫得鏗鏘優雅，頗具簫管鼓鈸之聲。年少時老家舊書房中就藏有一冊《秋瑾詩詞》，一九○七年王芷馥編，年紀老過家父，視為珍藏，記得內有詩詞各一卷，共百餘首。也偶讀幾番，惜興趣不大，要讀的書委實太多。

　　不過我反而喜歡秋瑾寫的一篇小說，名《某宮人傳》，是中學時國文老師借給我看的手抄本，不足二千字，為文言文，我曾抄下。小說是寫明末受崇禎皇帝寵幸的某宮女營救公主而刺殺李自成手下羅將軍最後自刎之故事，很生動，頗有感染力。有趣的是，這短篇小說是秋瑾被拘捕後，清紹興府搜屋時所發現，當作罪證公佈的，反令這篇小說得以傳開去。小說中將農民起義稱作「流寇」，李自成稱為「李賊」，跟我當時讀的中共史學家編的歷史書不同，對我影響至深。

　　秋瑾有位生死之交，填得一手好詞的女詞人呂碧城，秋瑾被捕後，就由呂碧城收歛遺體，並埋葬於西子湖畔的西泠，後人遂有機會憑弔。其實古人悲秋的「悲」，並不等於悲傷，「悲」有感觸、顧念的涵義。而九泉下的秋瑾若一再被「秋風秋雨」亦會「悲」，深感「秋風秋雨氣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