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盛雪是知名作家、記者和民運活動家，對賴昌星案有深入的採訪和研究。她在訪問中介紹了賴昌星及遠華案的來龍去脈和精彩情節，並分析賴回國後的政治形勢。值得讀者關注。

●7月26日賴昌星被押返北京。CCTV畫面。

時間：二○一一年七月廿七日

地點：香港／多倫多連線

問：請介紹一下您訪問賴昌星的背景。

盛雪：賴昌星是一九九九年八月移民加拿大的。二○○○年中國大陸指控賴是遠華案主犯，要求加拿大遣返他，我想，遠華案炒得那樣大，說走私八百三十億人民幣，一定有很多不為人知的內幕，就打算訪問他，我是自由亞洲電台的記者。那時溫哥華當局抓了他，他在監獄中，一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也很想見我。

　問：您甚麼時候見到他的？

　盛雪：二○○一年二月二日。我先找到他的律師才聯繫到他本人，他希望我去見他，顯然他有很多話要說。我從加東飛去溫哥華，只待了兩天，以後是他打對方付費電話很多次，那時一分鐘一美元，不便宜。他說是冤案，是上面政治鬥爭牽連他。二十二日又去和他見面。

　問：加拿大監獄採訪方便嗎？

　盛雪：可以合法地訪問。他太太曾明娜也關在那裡，我都見過。初見賴昌星是在監所的一個封閉的小房間裡，第二次去要隔著玻璃窗用話筒講，我不同意，還是安排在一個房間裡談，後來就是長途電話，直到五月底結束，我作了錄音。然後又參照中共資料採訪了不少相關人，寫成《遠華案黑幕》。二○○一年七月出版。

　問：賴昌星這個人給你的印象如何？

　盛雪：接觸中看起來還是老實人，一米六二的個子，其貌不揚，口音重，嗓子有點沙啞，態度友善，口才有些吃力。

　問：您覺得他對您講的事可信嗎？

　盛雪：有可信度。他人精明，當然是有選擇性地談，有的問題他說「不想害人」就繞過去。當時中共當局對遠華案嚴打，抓了幾百人，判死刑、死緩的二十一人，八人被槍決，還有幾個自殺的，因此他小心翼翼，不想給當局抓到新的把柄。

　問：賴昌星案涉及哪些方面？

　盛雪：賴昌星原是一個農民，文化只有小學二年級程度，開始打工，從一個汽車配件廠起家，做紡織廠老闆，又做服裝、雨傘、印刷廠，煙酒生意都做，發達了買起上海一個足球隊。從七十年代末到九四年成立遠華集團搞走私，被查出走私五百三十億，逃稅三百億。

●十年前，盛雪（左）采訪賴昌星（右）。在溫哥華賴家吃飯。中為賴妻曾明娜。（盛雪）

　問：他不搞房地產嗎？很多人都這樣發的。

　盛雪：有。雖然那時搞房地產沒有後來這樣瘋狂。賴昌星的企業有二十五個，在廈門、在外地都有。他在廈門附近建了一個「遠華影視城」，還蓋了一個一比一大小的天安門、故宮，他說拍古裝片時興，不能個個都去故宮呀，來我這裡可以出租給他們拍片。他確實有生意頭腦，他對我說，他看市場很准，做甚麼賺甚麼。他得過很多獎，甚麼優秀企業家，傑出青年獎......政府甚至把他的天安門做成明信片。他後來蓋一座八十八層的大樓，沒有完工就出事了，成為爛尾樓。

　問：真是改革開放的一個奇跡！

　盛雪：不錯，是經濟開放給了他機會。但是賴昌星的發達和遠華案的出現，絕不是單純的經濟問題，而是中國特色的政治制度、司法不獨立產生的一個典型。八十年代以來，中國向市場經濟轉化，相關法規動輒調整，改變上百次，今天合法、明天可以是非法。政策的人治色彩太濃，很多資源優惠都靠中央批條，特區又有特區政策，左右搖擺，無所適從，很多人就在動盪中成為犧牲品。

　問：遠華案為甚麼涉及那麼多高幹？

　盛雪：是呀，沒有人際關係你就沒有機會。賴昌星白手起家，很懂這個道理。他跟我說，他走通了黨政軍直到最高權力核心的關係，他可以很方便到江澤民家去吃飯和江的大秘賈廷安很熟，朱鎔基秘書李偉，給他通風報信，還有吳儀秘書、賈慶林、羅幹秘書......他說和中央級的八十三個秘書有來往。當他生意大發後，連國安、軍情、公安都要奉陪，他花一千萬幫總參二部買台灣情報，姬勝德（總參情報部副部長）來福建都要和他吃飯，他和公安部副部長李紀周也關係密切。一個很大很有力的關係網。後來姬判了無期、李判了死緩。福建省廈門市兩級許多高幹都被捕落案。賴的親戚也有牽連在內的。

●賴昌星90年代在廈門建遠華影視城，其中1：1的天安門景點，被國家郵電總局製成建國50年光輝成就明信片發行。（盛雪）

　問：賄賂拖幹部下水是他的一大罪狀？

　盛雪：賴昌星不承認。他說他的生意是一步步做起來的，花了二十多年，關係網也是慢慢建立起來的，他成功了、有錢了、官員們利用他，求他，他也利用對方，他說「特區政策空子多，我為甚麼不鑽？誰會有錢不賺？」

　問：很多人說賈慶林夫婦都和遠華案有關，習近平也在福建做官，賴昌星怎麼說？

　盛雪：他反復強調，和賈慶林（省委書記）無關，和賈慶林老婆「三分錢的關係也沒有」。

　問：那個「紅樓賓館」是怎麼回事？

　盛雪：我採訪過五、六個相關人，有男女服務員，說法與官方不同。那樓原是公安的一個招待所，由賴昌星買過來，有高幹來吃飯喝酒。官方借此渲染賴是個吃喝玩樂、腐蝕幹部的形象，是中宣部搞的不實報導。

　問：遠華案究竟是怎麼引爆的呢？

　盛雪：是一個三十一軍軍長的兒子朱牛牛向海關紀檢當局檢舉出來的，然後，朱鎔基派出四二○專案組，二千多人辦案，抓了三百多人。朱鎔基辦遠華案也有保朱小華的用意。光大董事長朱小華是朱鎔基愛將，老朱對遠華案憤怒失態到要用外匯存底和賴昌星打官司。結果朱小華被陷害判十五年，妻子在芝加哥自殺身亡，女兒也神經失常。

　問：有人說現在才遣送賴昌星回中國，是否中加兩國有幕後協定？

　盛雪：這要從賴昌星申請政治避難說起，二○○○年六月，遠華案中，國安脅持賴的大哥，欲誘使賴回國「協助辦案」。賴知凶多吉少，又怕在外國被綁架，便在加申請難民，但被加國拒絕，賴上訴，加國司法覆核，評估，失敗，又申訴......這樣反覆折騰十年，到前幾天即二○一一年七月廿一日，最後一庭終審判決，不能再上訴，必須遣返中國。有人誤解，加拿大與中國對立，或受中國壓力，都不對。加拿大是一個成熟的司法獨立的法治國家，難民申請有獨立的難民委員會處理，政府完全不能干預，誰干預都是醜聞，都要下台。

　問：那麼，這十二年賴昌星在加拿大受不受保護？他是不是帶了很多錢出來？

　盛雪：十年前加拿大因他逾期居留關押他，按法律很快就放了他，開始是軟禁，每天幾個鐘頭，一定要在家待著。為安全他自己請了保鑣。後來解除軟禁，可以申請工作證，駕照，也可以到處去（在加國內）。他應該帶了一些錢出來，一家五口，太太、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生活費不成問題。他是抱著出外躲一躲的心態，沒有打算永遠不回國的。他買了幾個手機，天天和國內打聽情況，總希望擺平和高層的關係。中共在外綁架疑犯，在東南亞或許可能但在西方國家包括加拿大是不可能的，會鬧出國際糾紛。

　問：這次引渡賴回國，中加有沒有談條件？

　盛雪：有。加拿大接受中國四個有關賴昌星的承諾：不判死刑，免除酷刑對待，公開聆訊，允許外交探視。這顯示中方的急迫感。為甚麼？因為賴昌星案已是國際大案，處理好壞關係中國的國際形象，成為一個面子工程。賴一天不遣返，中國一天下不了台，所以才不惜出讓主權作出四項承諾。照常理，賴昌星不是加拿大公民，加國無權干涉中國司法內政。所以，賴昌星回到大陸，不會處死，生命沒有危險，感冒發燒拉肚子都會有人招呼。

　問：現在傳媒大炒賴昌星回國會引發新的權力鬥爭，您的看法如何？

　盛雪：中國現在的形勢是內鬥和官民矛盾已經很亂。民變此起彼伏，挑戰中共統治的合法性，當局的困境比十年前已大了何止十倍。因此，他們要在對外關係上保持穩定，不要亂了陣腳。國家財富已經被幾個大家族瓜分完了，江澤民、李鵬、胡錦濤、朱鎔基家族都有份，我不相信他們會利用賴昌星案，去打擊某一方，造成動盪，破壞他們的利益平衡。這是中共高層各派利益集團之間的默契。

　問：會影響中共十八大的人事嗎？

　盛雪：十二年來中國政治格局變化很大，嚴處遠華集團的朱鎔基已經下台，江澤民瀕臨死亡；李長春、周永康都等著下台、姬勝德在監獄中。官員變動很大，賈慶林、賀國強等涉嫌高官都要在十八大離任，十八大新人都與遠華案無關。習近平在福建當官十多年，遠華案沒有動到他，現在接班在即，誰敢去查他？

　問：賴昌星押回去後，會揭發更多黑幕嗎？

　盛雪：我看，賴昌星回去的第一要務是保命。已嚴處了多人，他心懷恐懼，他懂得不會去特別刺激一方，惹來殺人滅口之災。

　問：賴昌星這案，您最終判斷是甚麼？是冤案，罪有應得還是犧牲品？

　盛雪：說冤案不適當，遠華案盡管有體制上的不合理，但以法而論，是帶有不法性質，說是中共官僚腐敗制度的犧牲品比較接近事實。三十年來千萬人的違法、入獄以至喪命都是為官宦集團攫取巨額國家財產鋪路的石子，那些大家族子弟無不涉及各種經濟犯罪。因此，賴昌星案仍然敏感，涉案官僚太多。這次遣返，中宣部已下令不准報導，十分低調，冷處理，過去有兩大陸刊物訪問賴昌星都不能發表。當然，給賴昌星判刑是免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