淒涼的慢板:寄冉雲飛
作者: 廖亦武

文化走廊

更新於︰2011-08-13 Print Friendly and PDF

● 編者按:將老婆交給上帝托管,冉雲飛不再擔心中國式的黑社會,義無反顧地投身網絡民主。在劉曉波入獄前後,他的崛起速度驚人,站在異見知識分子號召力的前列──四川作家廖亦武深情寫出冉雲飛的血性豪邁之路。


●冉雲飛,四川酉陽人,剛毅不屈又深思好學。(本刊資料)

冉雲飛失蹤了。

  很奇怪,自一九八○年代我們認識,他還從來沒失蹤過。可眼下他的手機和座機都不通了,令人納悶,就想親自跑他家看看。不料我的一隻腳才跨出門,電話響了,緊接著兩輛警車嘎吱停靠樓外,幾個警察抽著煙在底下無比深情地仰望。

  就這樣捱了幾天,國保李同志請我喝茶,順便宣佈解除軟禁。我也順便問問冉雲飛咋樣了。他說冉雲飛顛覆國家政權被正式逮捕了。我說你們他媽的搞錯沒有?他說國家咋會錯?國家是從來不會錯的。好幾年前冉雲飛突然鬼迷心竅,人大代表不當了,社會名流不混了,覺得反動起來過癮。於是乎天天反動。博客封掉一個又開一個;再封再開。啥子「日拱一卒,不求速成」,自以為有資格和共產黨下象棋,尾巴翹上天了,可笑○八到○九年,他勾搭艾未未那幫人攪得水翻河翻,被網絡粉絲擁戴為「意見領袖」,終於引起上面重視,才派我們找他喝茶。我們老師長老師短,相當客氣地請求他「不要冒過底線」。知識分子嘛,有吃有喝有面子,何必跟政府作對?他當時聽進去了,可轉頭又忘了。

每日一博,春情四射無稿費

  於是又捱幾天,我從溫江郊區進城。沿途堵車,耗掉兩個半小時,才靠攏成都大慈寺對面的四川省作家協會宿舍。四圍建築連綿,車流不息,一派經濟騰飛的假象。冉雲飛曾經躲在假象的背後,衝著電腦,幹些戳穿謊言的勾當。由於情緒一貫昂揚,他的眼珠子就一貫前凸,即使散步,姿態也如開弓射箭。而與他同處一幢樓的體制內文人們,男女老少都經歷太多世事,看淡了,眼珠子就一貫後凹,人也活得跟樹影一般,隨社會風氣搖晃。

  順著熟路熟門,我深入樓群夾縫,抵攏倒拐,再穿過丁字形樓腳,直取那陰森森的入口。底層到頂層,一到八無電梯、無塵埃,無任何動靜。一隻貓竄出水泥窗格,我也學貓縮著爪子爬樓並感覺每扇門後都有人竊聽。記得老右派流沙河曾對我講,在一九八○年代文藝被捧得高,省市兩級宣傳部官員,一個星期至少要來文聯和作協兩次或視察或指導工作或開座談會,弄得左派文人情緒持續高漲,小報告也打得勤;可轉眼信息時代來臨,我黨的意識形態重心扭向報紙、電視、網絡,其次才是出版,昔日賣弄風騷的文聯和作協,地位一落千丈,猶如人老珠黃的二奶,年頭盼到年尾,也不見腎虧的高官來勉強寵幸,大家披肝瀝膽的小報告沒處遞,告密積極性受挫折,就只領工資懶得上班了。

  冉家到了,紅彤彤的篆字春聯,筆劃古樸,如同堆砌起來的柴火,顯示著主人的好客天性。我一遍又一遍按門鈴、敲門、撥電話均無應答。這咋可能呢?冉雲飛不在,他的老婆小孩也該在;老婆小孩不在,他的兩個侄兒也該在。冉雲飛是土家族,家裡從沒斷過人。為了鬧熱他甚至不遠千里,自老家將老母接來供奉。

  不久,冉母沉屙不起,兒子兒媳盡孝送終,緩過神又繼續操持現代都市裡的傳統生活。二○○八年五月十二號,大地震滿屋的書架轉瞬坍塌,四萬多冊書籍如廢墟瓦礫,差點將睡午覺的藏書家活埋。一絲不掛的冉雲飛,掙扎起身,甩了甩紅腫的膀子,覺得無大礙就彎腰抱起電腦,嘀嘀噠噠打起字來──這就是所謂的「每日一博」,無論颳風下雨天塌地陷,從不間斷。冉雲飛說既然上了網,充當了公共知識分子,就必須天天監督政府,揭露社會陰暗──這話讓我驚愕,隨即也成為冉雲飛的粉絲。雖然不愛看時事評論,可我曉得當代中國就時評論量,恐怕只有劉曉波和余杰能夠與之匹敵。可劉和余照行規拿稿費,而冉不拿稿費,並比拿稿費還春情四射,還一意孤行,乃至泰山或書山崩於前而色不改。我挖不出讚美詞彙,就直呼他「每日一勃起」,學術上稱「本能性民主訴求」──他欣然領受。

自比屠夫,十年功夫告密史

  冉雲飛老家酉陽縣靠近湘西,屬烏江流域的偏僻山溝。據說一九五八年全民上山砍樹大煉鋼鐵之前,老虎還偶爾進城覓食。冉氏一脈發端於何時我沒考證過,但其祖先圖騰就是插翅的白虎。在整個酉陽地區冉姓過半且都是冉土司的後代。民間傳說裡甚至把冉土司和三國時的諸葛亮聯繫在一塊,認為冉土司學諸葛,死後也在方圓百里的鄉土搞七十二座疑塚。

  民國之前,土司代代世襲,可共產黨改天換地,冉氏立即衰敗,到冉雲飛這輩得餓肚皮了。為將來天天吃白米飯冉雲飛拚命讀書,拚命朝大山外面蹦,如古代秀才頻頻趕考,而最終金榜題名考取四川大學中文系,畢業後進入《四川文學》雜誌社當編輯吃皇糧。

  一九八○年代詩人輩出,潮流中的冉雲飛混雜其中,當然也飲酒作詩。稍後詩名沒留下,酒名卻長存至今;再稍後藏書之名又蓋過酒名。十幾年前我剛寫《底層》那陣兒曾登門採訪。在頂天立地的幾堵書牆間,冉雲飛說時常有人驚訝,哇,你屋裡這麼多書啊?這算個啥,就像你走進某某屠宰場,見裡面掛滿幾百把亮晃晃的殺豬刀,奇怪嗎?你會稱某某屠夫為藏刀家?還是搬出莊子《庖丁解牛》的典故,論證一把刀解一頭牛就綽綽有餘了?人家錢鐘書學識淵博,但家裡卻不堆許多書;你老廖也是目中無書照寫不誤嘛。所以,我之藏書頗有點借書壯膽的形式主義意味。

    自比屠夫的冉雲飛,二十餘年從各種新舊書攤上淘得各類書籍四萬餘本,包括好些堪稱珍稀的古代線裝或絕版書。大家都明白藏舊書如同藏古董,目標就是升值,不過冉雲飛的升值目標不是金錢而是思想。倚靠日日苦讀,他比照古今聖賢,為自己量身定製浩繁的寫作計劃──多卷本的《中國告密史》。

  《中國告密史》一直沒完稿,因為中國乃至世界範圍的告密,直到今天還遠未中止;眼下誰也搞不清楚安全部門耗掉多少納稅人的錢,在所謂的知識精英群體,安插了多少眼線。冉雲飛自己大約也被告密若干次,比如日常起居?經常與誰聯絡等等。

人大代表,哪堪酒鬼顯血性

  曾幾何時,在四川省作家協會機關無需告密,大家都曉得最反動者,老有流沙河、少有冉雲飛。流沙河寫《草木篇》,被毛澤東點名批判,勞動改造二十餘年,已成為無上光榮的歷史;而冉雲飛後生可畏雄辯滔滔,在上世紀末就一躍而蹴成為本城異類名流。電視報紙、學院講壇,都紛紛轉播其憤世嫉俗的口水戰爭。電影、川劇、足球、教育危機、民族意識、經濟遞增、皮肉買賣等等,均順溜納入他的言論口袋。某次我在電視節目裡,看見他衝著兩個衣冠楚楚的房地產老闆指指戳戳:你們掏銀行的腰包,銀行掏老百姓儲戶的腰包,房子就這樣建起來。賣了你們賺;賣不了你們不賠;見勢不妙就立馬溜海外。耍國家的錢硬是舒服哈。

  就這樣頻頻露臉,冉雲飛贏得大把粉絲,號稱「冉迷」。通過網絡持續擴張到五湖四海,竟有人發下「英雄帖」,號召去成都開「冉迷會」,大夥兒下爛飯館喝爛酒通宵達旦,海吹國事。本來有一段時間冉雲飛身體不適打算戒酒,至少戒掉白酒和啤酒,只喝紅酒,可為了言論自由的千秋大業,也就唾沫亂濺地豁出去了。只要與酒沾邊,哪怕是酒精,哪怕是刀子般刮喉嚨的假酒,甚至摻和酒味兒的毒藥,在滔滔不絕的當口,也來者不拒。再趁著臉紅筋脹、痛砭時弊、指東打西,嗓門之大,一兩里之外都聽得見──幸而八、九年前之共黨,還沒認清其真面目,作協機關的冷清院子,也因他的一再攪動,平添太多人氣──於是昏頭脹腦的冉雜皮,竟意外眾望所歸,被單位推舉為成都市人大代表。

  開過幾回人大會議的冉雲飛,本可順水推舟,匯入「贏家通吃」或腐敗通吃的社會濁流。飲點美酒,作點詩文,畫點行畫,發表點撓癢癢的探索高論,像當今眾多在海內外游刃有餘的藝文名士。這個朝代這個黨,甚麼都缺就是不缺錢,連張藝謀那樣的砸錢能手,黨都養得起,區區一個冉雲飛算啥?反正是賣土地賣房子賣老百姓的銀行存款迅猛增長起來的經濟,隨手給一堵磚牆,也夠擺平一片窮酸文人。作為見證者,我是一路盯著,一九八○年代沒倒下的熱血青年,一九九○年代作為冷血中年倒下;而在二○○○年代不僅倒下,而且還替自己的倒下編造各種理由,各種與時俱進舔權勢痔瘡的生存理由。

  但冉雲飛有血性。大凡酒鬼,多少都有些血性,可往往只局限於杯中。我曾說過如果百分之六十的中國人成天泡在酒裡,民主理想早就實現了,只要爛醉,連平時謹小慎微的草民,也轉眼變成黨國勁敵,挺身而出,拍案罵街連警察也拖不走。冉酒鬼與普通酒鬼的區別,是藏書讀書兼寫書,他的血性不在於酒後發洩,而在於燃燒後的思考,選擇,我行我素。

  六四大屠殺是一條界線只要跨越過,只要讀過幾本史書,都會思考和選擇,怎樣活下去?活下去的意義何在?鐵幕下的中國人民,豬狗一般蹲著趴著,熬著盼著,過三年,五年,甚至十年,獨裁朝廷嘩啦一聲崩潰,大夥兒再度上街,告慰亡靈,彈冠相慶。可一晃二十多年過去,獨裁沒變,獨裁下的我們卻被改變。聽說張藝謀也曾經血性,在六四後拍出《菊豆》那樣憤怒而畸形的電影當然遭禁。於是某某高官對他說你可以這樣拍下去直到破產,最後啥也拍不了;也可以改變策略,往人性美藝術美方面靠,充分發揮你的才華,大家都不起衝突。國家出大錢,國際名利歸你,不行嗎?

  張藝謀通宵失眠,不得不投降認命。許許多多類似的六四過來人,也是這樣,被按質論價地贖買。你跟劊子手有仇,跟名利沒有仇吧?跟院長、教授、別墅、課題費、論壇、展出、拍賣沒有仇吧?只要迴避沸騰的民怨,睜眼說幾句盛世瞎話,就啥都有了。

  冉雲飛也愛名利,可他說不來瞎話,且一聽瞎話就橫眉怒目,要日瞎話的先人。所以在那個趨炎附勢的上流場合,撲騰幾回就沒法混了,只得放縱天性,與我等反動下流為伍。四川人裡他最投契的朋友是余杰和王怡,兩位七○後的儒雅書生,不抽煙不喝酒,讀書的勁頭,以及對黨國的危害,卻與他不相上下,甚至大有超過他這個六○後的趨勢。冉雲飛心有不甘,就奮起直追,已經超過了,還是不歇氣,但見國內每日每樁民生事件,都有他馬不停蹄的揭露和點評,嬉笑怒罵,妙語連珠,直到前不久,他呼嘯而去,嘎然失蹤。

  若干網站的博客,若干推特,尚迴蕩著他的舊腳印、舊煙塵、舊體溫,如果全部編輯成書,恐怕有好幾大卷──這是他的屢敗屢戰的罪狀,還是言論衝擊波的記載奇觀?

滕彪維權,慘遭黑社會綁架

  我與冉雲飛,在酒桌上,曾多次討論中國正走向黑社會。我們都感到不寒而慄。政府是最大的黑社會,見風使舵的商人們,為利益的最大化向政府黑社會靠攏或自己以黑社會的形式和手段對付競爭對手,對付麻煩製造者。而流動進城的農民工卻生存而打拼,往往拉幫結派形成初級的底層黑社會。潛規則無處不在,可公義在哪裡呢?追求社會公義的知識分子的出路在哪裡呢?為報仇雪恨而手刃六名警官的楊佳,為抵抗暴力拆遷而自焚身亡的唐福珍,為尋求大地震真相而入獄的譚作人,還有眾所周知的師濤、胡佳、高智晟、郭飛熊、劉賢斌、鄧玉嬌──冉雲飛一再深入到這些受害者的經歷中,卻不明白自己的出路在哪裡。

    維權律師滕彪被綁架是個不祥的信號。滕彪是北京大學的法學博士,得過法國總統授予的人權勇士獎,在維權領域,介入比冉雲飛早。上世紀末,大學生孫志剛大白天在深圳街頭遭執法城管盤查並毆打致死的案件,經媒體曝光激起全國民眾的公憤。二十多歲的滕彪應時而出,與上書全國人大,要求懲辦兇手,籍此取締惡法。中央電視台以「三博士上書」為題滾動報導令滕彪一舉成名。隨後收容審查制度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果真被廢除,受害者孫志剛的名字也載入了中國當代史。

  滕彪本可以順勢進入體制,名利雙收,但他卻走上底層維權的不歸路。先是作為高智晟的助手,調查法輪功受害者;接著為盲人律師陳光誠奔走呼號。

  在四川大地震前夕,某天下午,滕彪正要過馬路,兩輛黑色轎車突然停在身旁,七、八條大漢跳出來,扭住他將黑頭套一罩就朝車裡塞。滕彪被拉到郊外,秘密審訊三天三夜,自始至終他都沒弄清這夥人的身份。

  警察一再威協滕彪,要挖個坑把他埋了。此類語調從哪兒來的?上海灘的流氓哪兒?還是被打掉的重慶黑社會哪兒?滕彪不是殺手,而是有良知的知識分子,那麼這話的潛台詞,是不是又要仿秦始皇「焚書坑儒」了?

罪孽深重,老婆交給耶穌管

  和滕彪一樣,冉雲飛也有妻兒老小。男人為理想可以豁出去,可女人呢?我是離婚兩次了,再結再離的話,恐怕會給同志們增添笑料。前前妻阿霞,陪我渡過四年牢獄之災崩潰啦;前妻宋玉陪我坐了十年無形的監獄,抄家、監視、羈押,朝不保夕的人生也受不了啦;現任女友小金屢經折騰算個娘子軍可能否持久?劉曉波同志說,老廖你不適合中國國情,就別他媽的禍害良家婦女了。可他自己呢?入獄四次以上,可把老婆禍害得不淺。余杰老婆劉敏,算個超級女人精,見老公的言論姿態兇猛,已成長為國家公敵靠不住了就轉身找上帝幫忙。這一來兩口子都有信靠,早晚床頭禱告,家庭陣線就迅速穩住。

  緊跟著王怡夫婦也有了信靠。而早年的王怡是和我一模一樣的自由主義者,雖然結了婚卻一再寫文章提倡不要孩子。因為他沒有辦法把孩子與這個法西斯環境隔絕,比如上小學,個個要戴紅領巾,要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他沒有辦法去阻止,除非不讓孩子上學。王怡的深謀遠慮真令我服氣。二○○三年隆冬,也是全國抓人,網絡一片驚呼,王光澤寫了《今夜無人入眠》,而王怡寫了《冷兵器時代的政治》,他說──我不知道一會兒敲門進來的,是朋友還是豺狼──可始終沒誰敲門,電話鈴卻響了,並且響了許多天許多次。是匿名電話,不找王怡,專找王怡老婆蔣蓉,要如何如何,咋樣咋樣,如果王怡不收手,她將成為寡婦等等。蔣蓉哭了,我不曉得坐臥不安的王怡,是怎樣安慰老婆的,我只聽說不久,他倆都受洗歸主,且轉眼雨過天晴如釋重負。還一門心思來催促我奔赴萬里無雲的天國。

  基督教對中國家庭、特別是異見知識分子家庭的穩定作用,我和冉雲飛都看在眼裡。他曉得自己惡習深重,一時半會沒法根除,如果皈依受洗,勢必天天禱告,日日悔改,弄得上帝老人家心煩。於是一拍腦門,動員老婆王偉去家庭教會。這下可找到組織了,在王怡做長老的「秋雨之福」異見氛圍濃厚,老婆遇老婆,猶如老鄉遇老鄉,一倒家常苦水,一談不識時務的老公們,都兩眼淚汪汪。王偉在蔣蓉的開導下如願以償受洗了,冉雲飛也如願以償親臨現場,並在十字架前,發表了感人至深的《在內人受洗儀式上的講話》,說自己嚮往信仰已久,但錯誤很多,迷惑不少,成為信徒的時機和條件尚不成熟。

  將老婆交給上帝托管的冉雲飛,不再擔心中國式的黑社會,他義無反顧,且渾身輕鬆地投身網絡民主。除了「每日一博」他還沉迷於推特發言,甚至在酒桌旁,衝著手機屏幕,他的兩根大拇指也在飛快翻動。在劉曉波入獄前後,他的崛起速度驚人,異見知識分子的網絡號召力,冉雲飛肯定在前五名之內。

眾鬼買醉,成都酒館作教堂

  他的酒量也同名聲一般,水漲船高。最近半年我們碰面,添酒時,他的手不由自主哆嗦,這明顯是酒精中毒的徵兆,可他照舊每喝必醉。因為大夥兒在一塊,言論不僅自由,而且猖狂,這就是我們幻覺中的理想社會啊。未來中國的參眾兩院,不就這樣拍桌子打板凳,暢所欲言嗎。而當曲終人散,各自回家打開電腦時,卻有那樣多的苦悶,那樣多的冤屈,那樣多的絕望。於是冉雲飛說,酒精中毒是為民主付出的最小成本。

  有一次,我在成都玉林南路的小酒館搞地下演出,本地老哥們蜂擁而至,冉雲飛、王怡、李亞東、蔣驥、汪建輝都夾雜其中。一派烏煙瘴氣,我把洞簫、轉經缽、口琴、算盤輪番弄了一遍,還吟唱了《八九悲歌》,引起大夥兒的強烈共鳴。精神抑鬱的地下歌手曹草居然在台下與我即興應和。太他媽飛了,冉雲飛起立喝彩,接著勒索謝幕的我,將賣藝所得的六百元錢,悉數給大家買酒喝。那夜我們灌了幾箱打折啤酒,連滴酒不沾的王怡,也象徵性舔了兩口。而冉雲飛更是如虎添翼,估計一人就乾掉一箱。我說,王怡他們有教堂,我們也有。冉雲飛會意,立馬接嘴,我們的教堂就是酒館。我說,你把老婆送王怡那兒,自己充當基督徒家屬,把著上帝的門檻,就是不跨進去,原來是想撒開蹄子喝酒,撒開蹄子抵抗一個不苟言笑的黨國。冉雲飛哈哈大樂,說你狗日的悟性也太差了,難怪離婚兩三回。以後遭遇家庭危機,就來向老子討教嘛。

  往事如河,也許重逢時,彼此都喝不動了。可那種猖狂而宿命的酒意,那種讓他失去自由的自由的酒意,將永在。

王偉跪訴,詩人吞吃蒼蠅六十隻

  有審美價值的人都進了監獄。

  剩下的都是些索然無味的人。

  聽說前幾天,王偉跪倒在四川省作協門口仰天嚎啕,籲求上帝讓冉雲飛回家。宿舍樓裡住了幾十位文人墨客,平時低頭不見抬頭見,此時卻一個不見。王偉跪了兩個多小時,元氣耗盡即將昏厥,幸得流沙河夫人外出歸來急忙救助。不料警車接踵而至,排開幾層看客強行將王偉帶往附近的派出所。

  天擦黑了。我等不來王偉,只得離開,灰溜溜地下樓。我想王偉後來咋樣?當晚回家沒?還有他們的孩子小冉?

  出了樓縫,匯入滾滾車流,我又耗兩個半小時返回溫江。中途接一海外電話,採訪對抓捕冉雲飛的看法。已經煩透了,我能有啥看法。記得前年,也就是黨國六十週年,十一國慶節,盲流詩人曾德曠突然來電話,說他正在鑼鼓喧天裡,劈哩啪啦拍蒼蠅。我說你真無聊。他說不無聊,我要拍夠六十隻,然後一一吃掉。我說你不噁心嗎?他說不噁心,新中國六十歲,我感覺幸福,感覺蒼蠅很香。

  我也感覺蒼蠅很香,因為在這個世界最大的垃圾場,你我有時活得像蒼蠅,有時還不如蒼蠅,敢冒吃巴掌的危險,始終以自由的嗡嗡去騷擾和諧社會。

  蒼蠅們長期逍遙法外。而冉雲飛卻被繩之以法──我把這故事講給海外的採訪記者聽,她受不了啦,我還要堅持講完。

  有審美價值的人都進了監獄

  剩下的都是些索然無味的人

  酒可以喝,但不多喝

  煙可以抽,但適可而止

  男女關係要爽,但不能虧了身體

  該吃不該吃,心中得有數

  據說爬行動物最長壽,比如烏龜王八

  所以養生專家教導我們

  在社會上走動,在網絡上發言

  同流氓政權打交道

  注意伸縮有度

  否則龜頭挨了刀

  如冉雲飛這號

  下一次政局陰轉晴

  就失去折騰的機會

(二○一一年三月二十三日  完稿於不自由的成都遠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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