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窺金庸的內心世界
作者: 蘇賡哲

專題

更新於︰2018-11-07 Print Friendly and PDF

去年,一位《明報》的退休長者,交託金庸《天龍八部》手稿一張給我拍賣。只不過一張很普通的原稿紙,拍出的成交價連佣金是十九萬五千五百元。這可能是香港在世作家最值錢的單張手稿。拍賣結果雖然有報紙報道,但在社會上沒有引起多少人注意,似乎大家都覺得是理所當然,就是應該值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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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暴動後,左派報章出動文宣機器對付查良鏞先生,
此剪報為前 《明報月刊》編輯黃俊東先生輔以說明後收藏,
後經新亞書店拍賣。(圖片由蘇賡哲先生提供)

此外,還有友人交來兩套明河社版金庸著作,表示如果請得作者簽名,願付酬金二萬元。以前恭維文人,常用「一字千金」這濫調,對金庸來說倒是看不起他的貶義了,他是一字五千金。

曾聽過一個關於這位富豪一毛不拔的軼事:他小時讀過書的中學,有位學生病急乏醫藥費,同學們想起這位老學長,聯名致信求助。金庸的援手是贈以簽了名著作全套。於是人皆譏其吝嗇。其實,如果是全套小說每一部都簽了名,市值數十萬,可能足以應付醫藥費了。而金庸只不過簽簽名而已,此所謂雙贏也。

金庸處理金錢的方式非普通人所能理解,倘若能理解,人人都是億萬富翁了。

倪家兩兄妹,妹妹苦求加稿費,答覆令人失笑,「吝嗇」、「摳門」、「孤寒」什麼形容詞都適宜; 但金庸一知道她兄長喜歡一張價錢相當駭人的書桌,立即不動聲色送上門。難測歸難測,坐擁巨資總是事實,而且看來絕對保證不會像蓋茨他們那樣裸捐。這就不能不提老掉牙的往 事:李敖當面嘲笑他是偽善者。金庸自稱佛教徒,李敖質問說,佛經講「七財法」等捨棄錢財的佛理,你有這麼多的財產在身邊,你說你是虔誠的佛教徒,你怎麼解釋你的財產?

質問之餘,李敖還說:「金庸所謂信佛, 其實是一種『選擇法』,凡是對他有利的,他就信;對他不利的,他就佯裝不見,其性質與善男信女並無不同。」其實信佛與否、真信或假信、迷信,無所謂善惡,只能說是虔誠或虛偽,而不是真善或偽善。金庸確實是「選擇法」的信。我常覺得,像弘一法師那種捨棄塵世一切的信,在智慧之外,還要有一份傻氣。金庸這種聰明人,則只能做到「佛教為我所用」。他是用佛教來減輕精神上的痛苦。

金庸熟知各大宗教教義,佛教對人世之苦的解釋最能引起他的共鳴。李敖沒有讀過 《天龍八部》,不知道此書是金庸對人世諸種悲苦最淋漓盡致的傾訴。以前,人們常說《金瓶梅》是一部苦書,寫盡人被慾望所苦的眾生相,《天龍八部》一出,論藝術氣魄之宏博精深,堪稱絕然迥出《金瓶梅》之上。

綜觀金庸生平,相信在精神上最大的痛苦,是愛兒在美國自殺。

喪父和喪子都是喪失至親,但喪子的悲痛,素來稱為失明之痛,其苦在喪父之上,因為做父親的會在傷痛中不斷追憶兒子小時何等可愛可親,但對死去的父親之小時,根本不會有,也不可能有任何感覺。我還認為,一個大腦愈發達,想像力愈豐富的人,喪子之痛會特別强烈,因為他會不由自主,不斷去想像孩子辭世前的悲苦絕望。一位同樣有此遭遇的寫作人告訴我,他在兒子輕生後,憶子近狂,走在街道上看到近似兒子背影的年輕人,會苦苦跟在後面,希望前面回過頭來的是自己的兒子,當然最後是一次又一次絕望的醒覺。

臨牀心理學家指出,喪子的父親,經常會非理性地去想像自己在兒子悲劇中的責任,甚至會想像出虛構的責任使自己更痛苦。傳俠如果因失戀而自盡,已足使父親陷入痛苦深淵,假如真的是為了父親要離婚,那種負疚感自更難承擔。所以,金庸利用佛學來減輕痛苦,沒有什麼可嘲笑。未經此苦而質難,可稱涼薄。當然,在真正以虔信要求來衡量,這種佛學的利用有機會主義、實用主義意味,這是金庸性格很重要的一部分。很多人不明白,他為什麼在寫出《天龍八部》這本武俠小說的頂峰之作後,還要以反武俠的《鹿鼎記》作為封筆。

因為他在傾訴盡人世之苦後,必須為自己寫一部心靈自傳、性格自傳。韋小寶就是他性格的投射。

出身海寧世家的金庸,安排韋小寶在妓院長大,是對自己因士大夫身份飽受形象壓抑的倒戈一擊,是一種自我解脫。不過,因身份而來的個性壓抑,有時是不自覺,自己給自己製造壓抑的,韋小寶如是今人,只願和他七個老婆胡天胡帝老去,決不會在風燭之年還要去牛津劍橋讀個博士學位。

金庸以無原則有底線的性格通吃民主和專制兩陣營。在香港和台灣,他有很多茅十八和陳近南這種好朋友,但當他遇上鄧小平, 做了中南海座上賓,就是韋小寶在深宮遇上小玄子。1967年港共反英抗暴,他以天地會堂主的凜然正氣備受左派痛斥為「豺狼鏞」, 1989年辭去基本法草委、諮委,則是他的底線。但小玄子一招手,他膝蓋立即又軟下去, 在「喳」的一聲後,看着小玄子的臉色,重新荒腔走板地頌聖,叫新聞工作者要學解放軍那樣聽黨指揮。韋小寶比較幸運,他對小玄子肉麻到荒唐地步的面諛,傳不到宮外天地會朋友耳中,金庸的謬論,很快就由現代媒體傳遍天下。其實這種兩邊逢迎的人,香港多的是,台灣也不少。很多台商在大陸做生意,滿口統派言論,實際投的是民進黨的票。不過金庸令人嘖嘖稱奇的地方,在於他上了香港富豪榜後, 沒有像韋小寶遠走他方,而是繼續奔走權門和「名門」。當然,韋小寶之遠走是不能見容於朝廷,而北京始終對金庸予以禮遇。

我相信金庸到創作韋小寶的年紀,心中那團對浪漫愛情的憧憬之火已經熄滅了。雖然他喜歡讓人知道他是徐志摩的表弟,但他那表兄的終身浪漫並因而家破人亡,在他眼中應屬愚蠢無可藥救。

他與俱進的「情退慾猶存」,在人世間可以說是正常現象,而這又是韋小寶無愛有慾,樂於和七個老婆大被同眠的靈感由來。

在上文我曾說過,大腦發達,創作力豐富的人遇上喪子不幸,應會比其他更痛苦, 但上帝是公平的,他的補償是讓這種人也因為豐富的想像力在性愛想像方面得到更大的樂趣。

生物學家指出,人最重要的性器官不是下體,而是大腦。下體的性歡樂只是原始本能,大腦發達者對性的想像和敏銳的感應,會替人帶來較強烈的歡愉,尤其在得手與未得手之間,更是性想像自由飛翔的廣闊天地。韋小寶不會寫武俠小說,但他機靈善變,當然也就是大腦發達的人,所以他能從女色得到較大歡悅,歡悅一大,胃口就更好,慾望亦就愈熾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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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第二十四回「燭畔鬢雲有舊盟」馬夫人頸中的扣子鬆開了,
露出雪白的項頸和一條 紅緞子的抹胸邊緣,站起身來,慢慢打開了綁着頭髮的白頭繩,
長髮直垂到腰間,柔絲如漆,嬌媚無限的膩聲道:「段郎,你來抱我!」

金庸的愛情觀和情愛歷程,很多人談論過。我特別注意他在《天龍八部》中所創作的馬夫人。這使我聯想起「民國第一才女」,梁啟超的兒媳林徽音。這種美女不一定淫蕩,不一定紅杏出牆,但她覺得上天令她降生於世的唯一任務就是令男人流鼻血。所以天生麗質難自棄的她每天的功課是向不同的男人「放電」,用男人的垂涎證實自己的生命價值。金庸曾在美女如雲的電影公司工作過,大有機會碰上這種女明星。不過,金庸其實是男版馬夫人,他放的電是男女老幼通吃的文字電,而且不以武俠小說的文字為滿足,還要加上「博士」、「博士導」這些化妝品。你不難想像, 如果聽見有人說「從不看金庸小說」,他會怎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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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賡哲

文學博士,1968年創辦新亞書店,曾任珠海學院文史系副教授,前作家協會秘書長。從事寫 作數十年。單行本著作有《郁達夫研究》,《文學、世態、情》、《百劫蒼茫閱世心》、《聽我說愛憎》、 《嘉芙蓮是一頭貓》、《風流消費 學》及大學預科教科書《中國文學常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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