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悲劇在於一切都是假的
作者: 呂效平

藝術天地

更新於︰2018-01-08 Print Friendly and PDF

【編按:呂效平是南京大學教授,戲劇學家。1955年生,1982年南大中文系畢業,98年獲戲劇學博士學位。這篇視頻演講《考狄利亞的結局》,博古論今介紹南大劇作《蔣公的面子》,談莎士比亞的戲劇。指出沙翁以個人的名義面對整個世界,他發掘到一個巨大的悲劇:我們人的卑微。這個世界是無序的,這個世界是沒有意義的,一切秩序和意義不過是那些偉大人物編造出來讓我們相信的。而當我以個人的名義相對,我們真正的悲劇性就在於那一切都是假的。】

在《蔣公的面子》裡面,我們看不見道德上給我們指出出路,我們只看見跟我們一樣困窘的人以及比我們更困窘的人,在面臨道德問題的時候首鼠兩端。怎樣選擇都可以給自己辯護,怎樣選擇都要找一個沒人的地方抽自己的耳光。正因為這一點,我們的戲被現代戲劇觀眾們廣泛地接受著。

各位朋友下午好。大家剛剛看的是莎士比亞《李爾王》的一個很小的片段。李爾王是一個非常高貴又單純的人,他不能理解這個世界的真相。有一天他想退休,他對三個女兒說:女兒們,你們各自向我表示你們對我的愛,我把我的國土一分為三作為禮品送給你們。

大女兒說,我愛你超過愛我自己的眼睛,眼睛能夠看到的一切可以用價值來估價的東西都抵不上我對你的愛。她說我的愛超過賦予我們美德、賦予我們美貌、賦予我們健康、賦予我們榮譽的生命。沒有一個女兒像我這樣愛她的父親,沒有一個父親能像您這樣得到我這樣女兒的愛。

他的二女兒說,我和我姐姐是一樣的。姐姐所表達的所有的愛都是我所要表達的,但是我覺得她的表達還不能夠表達我的心情。可是我嘴太笨,我就不說了。

三女兒說,我就像一個女兒愛一個父親那樣去愛,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我會像我的兩個姐姐那樣出嫁的。我們的媽媽也深愛她的父親,但是她還是嫁給了您。

然後你們看見,李爾王勃然大怒:沒有愛就沒有嫁妝。

李爾王退休以後,把本來打算給三女兒考狄利亞的那份財產一分為二,分別贈給大女兒和二女兒。但兩個女兒在他失去權力以後,就開始凌辱他,虐待他,欺負他,然後導致重大的悲劇。

當三女兒嫁到法國以後,她心如刀絞,覺得自己兩個姐姐這樣對待自己的父親。然後她率領法國軍隊打到英國來,要解救自己的父親。戰爭很快結束了,她的兩個姐姐被打敗了。但是最後還是因為很小很小的偶然,完全可以避免的偶然,莎士比亞寫的,考狄利亞還是死掉了。

在莎士比亞去世以後不久,英國人在演這個戲的時候,他們就讓考狄利亞復活起來。李爾王安度晚年,考狄莉亞也跟自己的父親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西蒙·拉塞爾·比爾主演的《李爾王》

我想問一問在座的各位朋友,如果你們是編劇,如果你們是導演,你們現在演這個戲,是讓考狄利亞死掉呢,還是讓考狄利亞活下來?

有的人說活,有的人說死。贊成考狄利亞死去還是讚成考狄利亞活著,這是人類戲劇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分水嶺,這就是所謂中世紀和現代世紀的分水嶺。

中世紀和現代世紀的一個重大區別,就是中世紀有一些偉大的人物編織一個信仰,整個社會相信這樣的信仰,所有懷疑這些信仰的人都是惡人、都是壞人。這樣一些偉大的人物用一個人造的蒼穹扣在我們的頭上,當我們每個人抬頭望去的時候,不是看見自然的天空,而是看見人造的倫理的天空。

在中世紀的戲劇裡面,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中世紀的戲劇一定表現它對世界的信心:這個世界是有意義的,這個世界是有秩序的。中世紀歐洲比較古老的戲劇只表現聖蹟。什麼叫聖蹟呢?這個人一身麻風病,然後相信上帝了,麻風病好了;這個信徒如此苦難地受盡折磨,但是信仰從來不動搖,他得到上帝的報償,在天堂裡有了很高的位置。

到了比較接近於但丁的時候,比較接近於文藝復興的時候,有一個戲有比較多的人的色彩,神的色彩比較淡了,這個戲就叫《世人》。在這個戲裡面,當一個人要死掉了,他就非常恐慌,因為他活著的時候不是很道德的,他就希望有一些人陪伴他。於是一群人出來,這些人分別是美貌、智慧、道德、忠貞、貪婪、勤儉、勤勞——所有的人都是道德的標籤,以道德的名字為他們自己的名字。這是在歐洲被廣泛演出的戲劇。

但是但丁以後,人們開始想,憑什麼我們要相信這些偉大人物編造的集體信仰?憑什麼我們要相信抬頭望去的信仰的天空就是真實的東西?

現代世紀和中世紀一個最本質的區別,就是現代世紀每一個人有權利自由地探索知識,每一個人有權利自由地尋找財富、追求財富,每一個人有權利自由地安排自己的信仰,每個人有權利自由地安排自己的生活方式。這樣一來,從一開始但丁掀開這個人造蒼穹的一角,越來越多的人發現這個蒼穹實際上是假的,是可以掀掉的。

我們暫時把我們的信仰往邊上擱一擱,當我們以個人的身份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你想一想你和世界是什麼關係。你相信這個世界是有序的嗎?你相信這個世界本來是有意義,而不是由偉大人物賦予它意義嗎?你相信這個世界本來是有道德的,而不是偉大人物賦予道德,然後偉大人物教育我們君臣父子嗎?

當我們每一個人以個人的心靈來和這個世界交往的時候,我們就達到莎士比亞那樣的高度。我們就發現這個世界是無序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莎士比亞在《李爾王》裡面寫了兩個女兒對父親的虐待,他並沒有交代這兩個女兒怎樣的惡怎樣的壞。兩個女兒的惡行就像大自然裡面那些骯髒、殘暴的東西,就像大自然本能的東西一樣。當然考狄利亞的善行也像大自然本身一樣。《李爾王》所寫的惡,《李爾王》所表現的善,就像大自然本身一樣。莎士比亞的偉大劇作都是這樣的。

我們都知道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羅密歐與朱麗葉》並沒有進入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如果莎士比亞僅僅寫出《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話,我們不會在400年後、在8000公里之外的地方還會談論莎士比亞。

 《羅密歐與朱麗葉》劇照

《羅密歐與朱麗葉》寫了青春的美好,青春的愛情戰勝了兩個家族的仇恨,他對愛表示了更大的信心。但是莎士比亞另外一個寫愛情的戲劇進入了他的四大悲劇,就是《奧賽羅》。

如果我們看《奧賽羅》的第一幕,奧賽羅和苔絲狄夢娜那樣恩愛,我們會相信如果這一對夫妻做不下去了,那麼天下的夫妻都是不可信的,都是有做不下去的可能。但是莎士比亞的偉大之處就是只用了五天的時間,故事發生了五天,奧賽羅把苔絲狄夢娜殺掉了。

這個殺掉的過程,你用手摸過去,一點疤痕、一點裂縫都沒有。真是一個天才,你就是信服。是的,在這種情況下奧賽羅會把自己的妻子殺死的。

上海話劇藝術中心演出的《奧賽羅》 圖片來源/ 圖蟲創意

為什麼呢?他殺死自己的妻子不是因為別的,完全是因為他只要求百分之百的愛,他要求最純粹的愛。他說結婚以後我就像一個蛤蟆一樣,在那個潮濕的地窖裡感到喘不過氣來,為一個問題而苦惱。為什麼問題而苦惱呢?啊,這些美麗的人兒,我們在名譽上把她們據為己有,為什麼我們不能支配她們的喜怒哀樂呢?

不要以為奧賽羅是一個閉塞的人,愛的本能就是無限的佔有,無限的進入。而這種無限的佔有是絕不可能的,只能是瞬間的。只要你保持愛,這個愛就折磨著你。

我們所有人要想把愛情維持下去的話,只能是百分之七十的、百分之六十的、百分之五十的愛。可是奧賽羅不,奧賽羅要百分之百的愛,這樣就必然導致他最後殺死了自己的妻子。這是莎士比亞對愛情更深刻的描寫。

我們知道《哈姆雷特》。哈姆雷特的父親叫他去複仇,他總也不能夠復仇,最後他自己和惡勢力、和他的叔父同歸於盡了。看起來是複仇了,但是複仇的結局並不是他安排的,一切都是他的父親、都是惡勢力安排下的,他再順應著這個惡勢力靈機地、隨機地把這個事情處理掉了。他始終沒有能力,始終在猶豫。

為什麼沒有能力去複仇呢?因為他有高度的智慧。他看不到這個世界的價值,他覺得如果整個世界都是沒有價值的,我為父親復仇有什麼用呢?他想到人生是不值得生活的。他對自己的女朋友奧菲莉亞說,不要結婚,所有的女孩子都不許結婚,進尼姑庵去吧,人是不值得生下來的。

他說比如我,我這算不錯的了,但是我是那樣地貪婪、卑劣、怯懦、殘忍。他分析自己的心靈,給自己加了很多罪名。他跟他的媽媽講,他說如果一個40歲的女人都不能夠堅守忠貞的話,我們有什麼理由要那些青春女孩子們堅守忠貞呢​​?

他對他的女朋友奧菲莉亞說,你美麗嗎?你忠貞嗎?如果你既美麗又忠貞,你千萬不要讓你的忠貞和美麗交朋友。因為只有美麗把所謂忠貞給腐蝕了、敗壞了,我從來沒有看見忠貞可以使美麗變得更純潔、更美好。他說整個世界是一座大監獄,丹麥是最壞的一間。我不愛人,我對人毫無信心。

他這樣深重的懷疑主義到什麼程度——我要死去,我拿一把小刀,立刻就可以把自己結束了。但是當我死去到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個世界如果像我現在正在活著的這個世界一樣地毫無價值、一樣地骯髒紊亂,我的死又有什麼意思呢?如此深重的懷疑主義使他在現實世界面對責任的時候寸步難行。

“卷福”飾演的哈姆雷特

這就是莎士比亞。莎士比亞以個人的名義面對整個世界,他發掘到一個巨大的悲劇,這種悲劇就是我們人的卑微。這個世界是無序的,這個世界是沒有意義的,一切秩序和意義不過是那些偉大人物編造出來讓我們相信的。而當我以個人的名義相對,我們真正的悲劇性就在於那一切都是假的。

莎士比亞剛剛死去的時候,中世紀的意識形態和現代世紀的意識形態還在拉鋸,所以他死去以後不久,英國的戲劇人就相信世界是有秩序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莎士比亞是不對的,於是就安排了考狄利亞活過來。

可是再過了一些日子,社會更堅定地無可返回地跨入了現代世紀以後,整個西方的人、整個歐洲的人都接受了,喔,莎士比亞是偉大的。考狄利亞死掉使《李爾王》成了一個偉大的悲劇,任何一種使考狄利亞復活的做法都是把《李爾王》、把莎士比亞庸俗化的做法。

那我們中國的戲劇處在什麼階段呢?

30年代,曹禺大概二十二三歲的時候寫了《雷雨》。他說我為什麼要寫《雷雨》呢,我就感覺到所有的人都以為自己能夠把握自己的方向、把握自己的幸福,但是所有的人都在泥潭里掙扎,越陷越深,越陷越深。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決定了我們的悲劇,但是我知道悲劇是肯定的、不可抗拒的。現代科學家把它叫作自然法則,古希臘人把它叫作命運。我都不相信,我不能夠解釋。

因為他不能夠解釋,他像莎士比亞一樣地寫出了這個世界的悲劇性的真相。他的這個作品出來會使一些中世紀的道德家非常憤怒:你這是對父親的侮辱、對家族的侮辱,這是極其不道德的一個作品。

 《雷雨》劇照

當時的文藝批評家們就出來教導曹禺,說小伙子戲寫得好的,但是你缺乏正確的指導思想。你不知道悲劇是什麼,我們可以告訴你。悲劇就是因為黑暗的封建制度,悲劇就是因為私有製。當我們起來革命,推翻私有製的時候,悲劇就終結了,人類就幸福了。

事實上人類在走向文明的過程當中都有非常殘忍的,非常多的人道主義的災難。把每一個個體碾碎的故事太多了,這個我不需要多舉例,大家都知道的。

作為戲劇,我們是歌頌公有製呢,還是歌頌私有製?當我們歌頌公有製的時候,覺得只要我們實行公有製就可以避免悲劇性,但是事實不是這樣。

當我們歌頌私有製的時候,覺得私有製可以避免悲劇。可是馬克思在這個問題上早已講得​​非常透徹。馬克思描寫的西方世界羊吃人的殘忍,以及西方世界的買賣黑奴、西方世界的殖民,都是非常血淋淋的大量製造悲劇的過程。我們可以歌頌它嗎?

還是我們像曹禺一樣,描寫人的卑微,我們不能夠解釋我們悲劇的根源?或者我們比曹禺更高明,我們喜劇地描寫我們的狀態,就是整個人類就像徘徊在公有製和私有製之間的一頭愚蠢的驢一樣,不知道吃哪一堆草。

曹禺有一個好朋友,都是在南開大學一起做戲的。他曾經跟曹禺說,你應該再寫一個戲,寫王昭君。古代詩歌裡都是把她寫成悲劇性的,你應該寫一個和親的、建立民族團結的王昭君。曹禺說,我要寫一個笑嘻嘻的王昭君。

結果他的好朋友黃永玉在他生命接近終結的時候給過他一封信。黃永玉說你在解放前是汪洋大海,寂靜無聲的,但是你是汪洋大海。可是解放以後你是山間的小溪,你為名利所累。我們可以聽見你嘩啦嘩啦的響聲,但是你早已不是大海了。

曹禺非常勇敢地把黃永玉寫給他的這個東西貼在自己的書房裡。臨去世的時候他很沉痛地說,想明白了,太晚了,一切都來不及了。我來不及寫了。

 黃永玉寫給曹禺的信(片段)

80年代,在岳陽一個縣城文化館裡有一個籍籍無名的知識青年,叫陳亞先。他的父親因為“歷史反革命”被鎮壓了,他由他的叔叔養大。他的叔叔在“文化大革命”中又受到很多的批鬥,但是那些批鬥叔叔的人,在他叔叔死去以後給他又辦了隆重的葬禮。

叔叔辦葬禮的時候,陳亞先躺在家門口的河邊上,聽著葬禮上遠處吹來叫作千夫嘆的嗩吶聲,他感到天地如此浩大、如此復雜,命運如此不可操縱,而自己是如此卑微的一個生命。然後他把這種感覺寫成了《曹操與楊修》。

《曹操與楊修》這個戲,寫了智慧和權力的衝突。權力的本質是要有人崇拜,要有人擁護,但是任何權力都經不住智慧的一聲冷笑。而智慧呢,如果智慧把自己堅持到底,實際上他就愚蠢到連施展智慧的機會都沒有了。

陳亞先寫了楊修毫不妥協地要把智慧堅持到底,而曹操因為自己的雄才大略、自己的遠大理想,打了七十年的仗,十室九空。國家必須統一,戰爭必須結束,他需要這個權力。而當他需要權力的時候,他必須不能夠容忍智慧,於是最後曹操把楊修給砍了。

砍頭的時候他跟楊修說,我是不改初衷的,我從來沒有對你怎樣地不好,你為什麼總是這樣地揭穿我、嘲弄我呢?楊修也說,我也沒有改過初衷。最後曹操哈哈大笑說,斬。

這是一個偉大的劇作,這是一個和莎士比亞一樣偉大的劇作。陳亞先以自己個人的身份面對這個蒼茫大地的時候,發現這個蒼茫大地是不可控的。我們只感到我們的卑微,智慧不能解決我們的問題,權力也不能解決我們的問題。

當時還有一個卑微的人物在蘭州京劇院,就是尚長榮先生。尚長榮先生看了這個劇本非常激動,拿著這個劇本連夜坐了三十幾個小時的火車,那個時候從蘭州到上海要三十幾個小時。到上海以後找到上海京劇院的馬博敏院長,跟她說,我想做這個戲。馬博敏他們在非常短的時間內考慮了尚長榮的建議,就決定把這個戲做出來。

尚長榮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藝術家。這個戲做得驚心動魄地好。在北京大學演出的時候,北京大學說我們看慣了樣板戲,我們看慣了京劇。我們一分錢不出,你來演就演。馬博敏跟他們苦苦哀求,說一分錢不出我們太沒有面子了,一塊錢,一張票一塊錢。北京大學學生會勉強答應。

結果演出結束以後,幾乎半場的觀眾湧上台來,跟這些演員、跟這些創作者熱烈地擁抱。大家認為這是一個非常偉大的戲。

《曹操與楊修》劇照尚長榮(右)飾曹操,言興朋飾楊修

那個時候演出來,上海市委領導一干人等去審查的時候,當時馬博敏作為京劇院的院長跟領導說,歡迎你們來審查,但是今天你們的意見,不管同意演也好,不同意演也好,我們一定要把這個戲演下去。那是80年代,那是藝術家。

尚長榮過了十年又做了一個戲,叫《貞觀盛世》。他覺得世界還是有秩序的呀。導演說,你們說我拍馬屁,我就是要用這個戲拍馬屁,我們現在就在盛世,我們會走向新的貞觀盛世的。

又過了十年,尚長榮又做了一個戲,塑造了一個道德榜樣,《廉吏於成龍》。這個戲是說反腐敗的,上海市委書記陳良宇把這個戲專門發文件,叫上海市的共產黨員、國家幹部都看這個戲。陳良宇的這個批示現在成為一種諷刺。

這種諷刺是一個偶然,那它必然性的東西是什麼呢?我們來看看這個戲是怎麼寫反腐敗、怎麼寫廉潔的。說於成龍吃不上飯了,他的佣人實在看不下去,就拿自己的手鐲到外面當一點錢回來,這樣好吃飯。於是當手鐲的時候被壞人看見了,壞人就說你裝廉潔,你看,你不是還有手鐲嗎。結果傭人出來說,這是我娘家給的,我們實在吃不上飯了,我當了。

壞人又說,你看他到哪裡都挑著一對沉甸甸的箱子,箱子從來不打開,我們打開這個箱子看看他是真廉潔還是假廉潔呢。打開箱子一看,是於成龍每到一地當官時候捧一缽土放在箱子裡,以不辜負當地百姓的期望,表達自己的廉潔。於是這個壞人就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對不起啊,我錯了,我要改。

世界如果真像他寫得這麼有序,我們需要後來這五年如此驚心動魄的、甚至非常殘酷的反腐敗嗎?把反腐敗這樣一個嚴酷的狀況,做得如此之兒戲、如此之輕飄飄,然後還非常得意地認為表達了他的理想。

我再舉一個例子。我們知道美國有個小說家叫馬克·吐溫,馬克·吐溫寫過一個叫作《敗壞了哈德萊堡鎮的人》。歐洲有一個小鎮,據說孩子在吃奶的時候就接受道德教育,這個鎮的道德最高尚。

有一個人就覺得不相信,他就拿了一布袋黃金送到那個鎮子去,說二十年前有一個人救助過我,現在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如果我能找到這個人的話,這一布袋黃金就是他的。於是這個鎮子道德構架立刻就崩潰了,所有的人都編織各種謊言,出盡了醜,說我救了他,我救了他。

我們江蘇也做了一個戲,叫《小鎮》,根據馬克·吐溫的這篇小說改編,把馬克·吐溫撕下的人類道德假面,又貼回去。戲裡寫有一個人拿著500萬,說二十年前有人救助我,我找不到他了,如果這個人被我找到的話,我這500萬就屬於他。

這在鎮子上吹起一點點小小的波瀾,然後人們的道德彌堅,稍微撒一點小謊的人都深摯懺悔,說我再也不回這個鎮子了,我給這個鎮子丟了臉。有一個老先生稍微有一點動搖,在動搖之後立刻清醒過來,捍衛了這個道德小鎮的榮譽。這個戲在第十一屆中國藝術節上拿了全國的大獎,這一點特別能夠標明我們中國當代戲劇所在的狀況。

大家都知道我們做了《蔣公的面子》,昨天,《蔣公的面子》在南京三年來的駐場演出又賣空了,一個空座都沒有,還加了很多座。我這裡很坦誠地講,我應該謙虛一點,但是我還是尊重事實一點,我不要那麼做謙虛的樣子吧。

戲劇人一定知道,在南京一個戲演到七十場、六十場,不打折,不贈票,每一場都加座,這是很難做到的。馬上11月、12月還會演,我還會充滿信心地知道它會賣出去。為什麼?

因為我們寫的三個被蔣介石邀請吃飯的教授,他們都不是道德榜樣,他們都是在一種困窘之中。我堅持端著這個樣子,不跟蔣介石吃飯,我就會面臨很多現實問題。於是我又想跟蔣介石吃飯又想不丟臉,費盡了周折。

所以在《蔣公的面子》裡面,我們看不見道德上給我們指出出路,我們只看見跟我們一樣困窘的人以及比我們更困窘的人,在面臨道德問題的時候首鼠兩端。怎樣選擇都可以給自己辯護,怎樣選擇都要找一個沒人的地方抽自己的耳光。正因為這一點,我們的戲被現代戲劇觀眾們廣泛地接受著。

話劇《蔣公的面子》劇照

我最後講一個結論性的東西,現代戲劇應該是什麼呢?戲劇是一種精神生活,表現的是人的精神世界。它要高高地居於實踐世界之上,在雲端低首看人類的種種實踐,看出我們的有限性。這種有限性,用詩意的表達有時候是悲劇的,有時候是喜劇的。這種喜劇就是滑稽的、調侃的、荒誕的,並不是幸福的大團圓的結局。

假如有兩個物理學家,有一個物理學家做到頂點,走到他的學術的邊緣,他會跟你說,對不起,我跨不過去了。我是卑微的,我的實驗儀器是卑微的,我們人類是卑微的。剩下來的問題就是神學問題,跨不過去了。另外一個物理學家跟你說,這個世界我搞得定的,這個世界我已經找到它的最終真理,我能夠解釋這個世界。

兩個物理學家我們相信哪一個呢?如果我們相信第二個物理學家,專門去闡釋他所找到的種種世界的秩序,種種世界的道德倫理,那戲劇立刻從雲端、從精神世界掉下來,成為現實世界的工具。那就不再是藝術。

可能有朋友會批評我,說好像你這個聽起來不一定是中世紀和現代世紀的區別,好像是中國和西方的區別吧。我在批評尚長榮的第三部戲《廉吏於成龍》的時候,尚長榮在上海的朋友就批評我,說難道你要拒絕中國人民喜聞樂見的方式嗎?中國人民喜聞樂見的方式就是大團圓結局,你要拒絕這種方式嗎?

我在文章裡面就告訴他,對不起,大團圓結局不是中國人民獨有的。所有中世紀的戲劇全是大團圓的,所有中世紀的敘事作品全是大團圓的。因為在中世紀,像我剛剛講的,所有的人相信一個集體的信仰,這個集體的信仰之下的世界一定是有秩序的。

不要把大團圓當作中國人的特性,它只是中世紀特性。很多貼上中國化標籤的東西,當我們把標籤撕掉之後,我發現底下實際上寫的是三個字:中世紀。

謝謝各位。

 

呂效平,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話劇《蔣公的面子》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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