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柬興衰系列(12)
作者: 宋 征

故事連載

更新於︰2017-12-01 Print Friendly and PDF

編者按:赤柬,亦稱紅色高棉、赤棉、本文作者是研究赤柬的專家。這篇著作對赤柬這個20世紀人類最邪惡殘暴的政權有全面的考察、研究。尤重於赤柬與中共的關係。本刊付於連載。作者特別附言:本文開始部分概括敘述較多,後半部分會精彩。請讀者耐心。(本文的參考文獻出處全部刪掉以簡潔文章)

撤空城市


「解放」只是非常短暫地欺騙了可憐的高棉民族。它並不是「改朝換代」的結局,而是一個極不尋常的「社會革命」的開端。倖存的柬埔寨民眾回憶道:誰也沒料到,簡直無法想像,「紅高棉的勝利日正是‘零年’(紅高棉廢止西元,把奪取政權的這年定制為「零年」)的第一天,柬埔寨瞬間進入瘋狂的黑暗時空。」 因為,就在這一天,人類史上最為怪異吊詭的事情,令人費解地突然在金邊發生了:

紅高棉進城大約四小時後,顯然有命令下達,紅高棉在金邊到處朝天開槍作為信號,開始以「槍桿子」驅趕全體市民離開家,立即出城,徒步走到遙遠未知的鄉村去。第二天,紅高棉繼續驅趕市民。此時金邊至少有250萬市民。驅趕不允許有例外和延緩,連醫院裡嚴重傷病的住院病人也被強迫立即出城,而紅高棉又不准提供任何運輸病人的工具。證人們都說,紅高棉不允許被驅趕離家的市民鎖自己的家門,也不准市民返回家,紅高棉聲稱「安卡會照顧市民的家,直到三天後市民回來」。 事實是,市民的財產在他們走出家門後便歸屬紅高棉了;而讓市民三天後回家的諾言,並沒有被遵守。一些返回自己家取旅行生活物品的市民,就地遭到槍殺。僅有很少的有錢人預感到動亂降臨而隨身帶上一些金條、珠寶等值錢物品。幾天後,紅高棉又聲明朗諾時期的錢幣不再合法,宣佈立即廢除一切貨幣,柬埔寨從此禁止貨幣使用和商品流通。由此,柬埔寨人民的所有東西,包括財產、自由、權利和人身安全,無不被紅高棉所劫掠,無論窮人富人在瞬間都變為一無所有。有些很看重金錢的商人受不了這種打擊而自殺。自稱「民族解放軍」的紅高棉不可思議地突然變臉成了明火執仗的強盜。

外國人當時在金邊抓拍的一些錄影片段展示的實況是:紅高棉戰士在街上揮動步槍,胡亂射擊,市民驚慌奔走。一段由在場的西方記者錄影(當時紅高棉還不知道世上有了磁帶錄相機)、全球廣泛播放的錄影是:一個約20歲的紅高棉張狂地舉著手槍在街上來回橫行,恐嚇市民,他還用手槍指住邊道上的一個穿校服的少年學生,伸手搜身,那學生驚恐萬狀,高舉雙手全身顫抖。這一刻,這名紅高棉也許沒料到自己作為共產黨惡棍的大街形象,被永久定格在歷史的場面之中。另一張著名的照片是:一個驚恐地圓睜雙眼的平民年青女子,緊抱著滿身血污的嬰孩,徒勞地試圖喚回孩子的生命。照片的說明是:「柬埔寨1975年,嬰孩把鮮血留在了母親的胸上,紅色恐怖凝結於母親的眼睛。」

現今,「柬埔寨文檔中心」有超過十萬份紅高棉政權下倖存者的證詞存檔,敘述了從金邊陷落當天開始的驅趕市民的真實歷史事件。本文僅簡短地摘取一些有代表性的證詞如下。

歐薩烏克(Oeun Sam Ouch)說:1975年4月17日穿黑衣的紅高棉進入了金邊,他們用褲子當做旗幟,搖動方格圍巾,在街上揮舞步槍。他們命令每個市民都離開金邊,說「美國飛機要來轟炸,安卡命令所有的人離開金邊3天,你們不必帶許多東西,因為安卡會照顧你們。」 我們看見紅高棉咕嘟嘟喝白酒,醉得亂走,大吵大笑,他們不知道怎樣開車,駕著市民的摩托車亂闖。他們還有的抓著一瓶白酒,邊走邊揮舞手槍。他們威脅人民:「任何人,不願離開家,我們就殺死你們!」 面對槍口,金邊人民被迫離家,按紅高棉指定的方向出城。我們一家沿著1號公路向城外走,公路上擠滿了精疲力盡的市民。許多家庭的人互相在手腕系上繩子以免在滾滾人流中失散。但仍然有幾千人與家庭失散了,特別是失散了父母的孩子們,蹲在路邊徒勞地哭叫。

莫尼威薩寇(Mony Visal Khouy)說:1975年4月17日給柬埔寨人民以許多和平與幸福的希望。我和父母象金邊人民一樣,祝賀和歡迎進入金邊的紅高棉,街上到處是喝彩聲。但歡樂不長,紅高棉開始驅趕人民。紅高棉用槍逼著我家和鄰居們立刻離開金邊。不願離開的任何人或家庭,紅高棉立刻就開槍殺死他們。我的父親帶了一輛摩托車裝載衣服、水壺和一小袋大米。在擁擠的街上,孩子們哭叫,人們相互打聽自己家庭的親戚。在出城道路上,被槍殺的朗諾戰士死屍一片片躺在地上。那時我母親懷孕7個月,我6歲,弟弟3歲。紅高棉沒收了我們家的摩托車。他們吼叫著用槍在我們後面逼我們前行。我的母親把這些情況反復講給我,讓我記住無辜死去的可憐人民,並且對此永遠憤恨。

馬利臨(Marilin)說:紅高棉控制了金邊。每個市民都被驅趕出城。在一路上,我們見證了無數的悲慘事件。一些人被殺。失去了家庭成員的人,哭泣著自殺而死。因為沒有醫藥,許多嚴重傷病者躺在路邊慢慢地死去。另外有一組人被(紅高棉)捆綁正要送往未知的地方,當時一旁有些市民對抓人的紅高棉抱怨,這些市民當場遭到槍殺。我們沿著道路繼續步行,我們用衣服換了食物。10天後我們走到了坡瑞隆鎮(Prek Luong)。早上,紅高棉命令我們都上船,這時我們注意到一個哭泣的女人,抱著頭抵在船幫上,昨晚她的丈夫被(紅高棉)帶走殺死,她的孩子也被帶走了。船開了,我們最後一次悲傷地向金邊方向揮手永別。一路上我不停地想,「將有什麼可怕的事情會發生在我們大家身上?沿著路途我們看到饑餓和死屍,那麼我們將在‘解放區’看見什麼?」

蘇否慧(Sophorn Huy)說:我們住在金邊的桑卡街(Sangkat)6號,位於「中華醫院」後面。1975年4月17日早上,一隊隊穿黑衣衫的人,頸系方格圍巾,穿著輪胎底的鞋,帶各種槍支,沿著大街走。他們都板著一個令人害怕的臉,這些人是紅高棉戰士。所有的金邊市民都震驚了,他們從門和窗戶偷看外面。此前,人民擔心戰爭會傷害自己,他們認為朗諾軍隊既然打不贏紅高棉,就應該承認失敗。幾個紅高棉戰士用槍指著我們的房子,叫喊我們「走!趕快離開!每個人都走!」 他們挨家挨戶命令市民離開家,不准多帶物品。我父親懇求紅高棉給他一點時間,去接回在昂東(Ang Duong)醫院剛做過眼科手術的弟弟。但是那紅高棉說,「你不用等你的弟弟,你不久會在路上遇見他。」 鄰居們都被逼迫,背著抱著一些東西,或放在自行車上,準備離開家。一個紅高棉戰士不停地踹一輛摩托車,因為他不知道如何發動它。當我們走出家大約100米時,看見一位紅高棉頭目命令戰士們:「他們離開以後,不准許他們再進他們的家。」 當我們到達莫尼旺大街時,沿街有大量人群。一輛坦克和許多汽車,載著哇哇吆喝的紅高棉戰士們。紅高棉命令市民人群向北方走。街上還有從醫院被趕出來的一些病人,包括沒有手臂和沒有腿的截肢病人,以及正在輸液的病人。一些市民推著板車,老人坐在車上,或者丈夫們推著他們剛生下孩子的妻子。許多市民來回奔走,焦急地詢問別人是否知道他們失散的家庭,或他們的配偶在哪兒。一些走失了父母的孩子,滿街都是他們的尖叫。那些不肯走開而守在路口等待失散的丈夫或妻子的市民,被紅高棉當場槍殺,慘不忍睹。城外的公路上塵土蔽日,市民們來回地找柴煮米,找水。公路兩側佈滿屎尿和垃圾。疾病在傳播。在比昂塔倍(Beoung Trabek)附近,大約離公路100米處有許多死屍,還有穿著(柬軍)軍衣仍在流血的新鮮死屍。紅高棉強迫市民們過橋沿著道路走到郊區塔克毛,這裡有紅高棉的一個檢查站,截留並殺死他們所懷疑的任何人。他們檢查每個人的臉、腿和手臂,查問「你做什麼工作,你以前在哪兒生活?你是朗諾軍人嗎?」 那時間,人們都極其害怕。在紅高棉檢查過後,我父親的一個姐姐開始感到懊悔,她想走回金邊去。紅高棉戰士抓住她,捆綁她的雙手,推著她走向西邊的一條岔路。然後我們聽見幾聲槍響。片刻後,我父親走去看,她已被殺死。我們全家永遠記住紅高棉的沒有人性的行為。

《柬埔寨零年》(Cambodia:Year Zero)一書引用了一個目擊者敘述病人被驅趕的情景是:「我永遠無法忘記,一個既沒有手也沒有腳的殘廢病人,象條蠕蟲一樣沿著大街地面在掙扎扭動。一個10歲的女孩哭泣著正用布帶子纏裹她父親受傷的頸部。另一個病人的腳懸吊在他的小腿上,因為他的腳和腿之間僅僅由皮膚連接著。」

柯木特(Ke Munthit)指證了紅高棉在撤空期間的的「野蠻行為」。 在金邊的大街上他吃驚地看見了許多年輕戰士,黑衣、赤腳、圍一條方格圍巾,向空中射擊,恐嚇人民。一個行人低聲告訴他:「這是紅高棉」。 柯木特父母恐慌地召喚家人在一起。當柯木特一家走出金邊城時,他們看見一群背著小口袋的華人,正在懇求紅高棉。那些紅高棉戰士們生氣地吼叫「想要回到金邊,是嗎?」 他們命令這些華人放下小口袋,舉手向前走,然後從後面開槍射擊,那群華人全部倒下死去。父親低聲說「紅高棉恐嚇人民服從他們的命令。」 直到這時,柯木特仍然企盼幾天後紅高棉將允許人民返回金邊。他見證了人們驚恐地擁擠著前行,失散家庭的人們在尖叫和呼喊。病倒和受傷的人躺在公路沿邊,失去了一切希望,被他們的家人忍痛遺棄。在一個小布篷下躺著一個剛生下嬰兒的女人,紅高棉戰士不允許她休息,強迫她繼續走。她丈夫把她放在一輛自行車上,在灼熱的太陽下推著她,她佝僂身體抱著血染布包的嬰兒。 沿著公路散佈著一些柬軍士兵的屍體,有些死屍被紅高棉的坦克故意碾得扁平。一個失散了丈夫的女人,抓著柯木特家的小汽車的車門,希望用黃金和鑽石換取搭車。但已經有11個人在車裡擁塞著,她沒能搭上車。兩天後柯木特發現這個女人死在一條河沿上。當時許多市民只帶了3天的食物,一些有遠見的家庭把錢幣塞進大米口袋裡。但是紅高棉廢除了錢幣,市民的錢幣立刻失去了價值,他們失望得發瘋。4天後美國飛機並沒有來轟炸,父親意識到人民被欺騙了。人們面臨同一個命運和問題:「是活下去還是死亡?」 8天後,柯木特一家到達一個小村莊落腳,他們被劃定為「新人」(注:階級成分。「新人」是被驅趕的城市居民。農村原住民被稱為「舊人」),他們十幾個人生活在一間僅僅4米寬6米長的小屋裡,而且房頂漏雨。  

撤空行動也發生在全國各地城鎮。蘇康烏(Sokhany Vuth)說:「1975年4月17日的早上,我母親正在磅佔城的市場,聽到朗諾軍隊升起白旗、紅高棉進入金邊的消息時,她很高興(和平來臨),然後她繼續賣她的貨。不久,到處在叫喊‘我們紅高棉勝利了!兄弟姐妹們,在一個小時內離開你們的家,安卡要清理城市。你們僅僅離開3天,然後再回來,不要帶很多東西。’ 那些人都穿黑衣,用槍對著市民,強迫人民離開家園。那時我的祖母病了,祖父讓她坐在自行車後架上,我母親坐在自行車前梁上,我們出發了。錢幣廢除了,即使想買任何東西,也沒的賣,僅僅存在原始交換,例如某人有食鹽,可交換大米,或者交換黃金。大米在那時是非常珍貴的。紅高棉對任何停下不走的人都舉起槍,如果人們繼續不走,紅高棉就開槍。無論是病人還是走不動的人,都歪歪倒倒地掙扎著前行,或者由家人拖著走,因為人們不願被殺死。實在無法被拖走的人或者嬰兒,只好被家人放棄,躺在路邊,象只動物一樣死去。我們走了很遠,太疲倦了,但不敢停止,因為紅高棉跟在我們後面。」

讀者能理解嗎?在怎樣的情況下,在何等的恐懼、絕望、心碎時,人們才會丟棄自己的嬰兒、媽媽、爸爸和親人?悲傷的丟棄者與被棄者都在哭泣,但毫無辦法。此時的柬埔寨充滿恐怖和混亂,到處都有暴屍在路邊和田野,叫喊聲和痛哭聲混成一片,有如地獄突然降臨人間。

此前,周恩來按照共產黨建政的常規,讓中國的印幣廠為紅高棉政權設計和印製了7張一套的新紙幣。在7張紙幣中有3張是紅高棉戰鬥圖案,有3張是農村集中營勞動圖案。這是在1975年中國政治形勢下的毛主義的主題宣傳「抓革命、促生產」。這套紙幣的紙質和設計特徵,與中國當時的紙幣(第二套人民幣)完全一樣。此時,紅高棉未佔領任何一座城市,也搞不到印刷機或者幣紙,談何印製貨幣?所以中國必需為紅高棉準備新紙幣,而周恩來是很願意做這種事情的。這些新紙幣在中國印製後,於1975年3月份啟運給紅高棉。在金邊陷落後的幾天內,紅高棉在這個國家裡取消了貨幣。於是這些沒有發行史的新紙幣被堆積在金邊的幾個倉庫裡,成了世界上最獨特的「絕對不尋常的貨幣」。

對於紅高棉的勝利,柬埔寨華人都認為那是靠中國的扶植和華人的效力,很多「革命」華人還直接做過傷害柬埔寨的事情。因此不但那些「革命」華人有理由坐等「論功行賞」,即使安分守己的普通華人也有錯覺,認為現在紅高棉掌權了,華人地位會更威風。整個華人群體都喜滋滋,等待勝利果實自動落到他們頭上。華人誰都沒有想到應該躲避紅高棉。但事實恰好相反,現在他們也急速跌入深淵,連同中共地下黨組織也因為大撤空而被完全拆散了。  

華人金某的敘述是:「剛剛接受了人民歡迎的紅高棉黑衣兵,拿著陰森森的槍,挨家挨戶地逼迫人民離開家。 也有市民不願離開自己的家,遇上這樣的市民,紅高棉會野蠻地一槍打過去,讓你死亡。金邊市民在他們的槍口下,帶著簡單的物品離開家。漫漫長路是不歸路,許多人許多家庭就這樣一去就再沒能回來。有些人走5號公路,有些人走7號、4號公路。走1號公路往東去的人最多,因為那裡可以逃往越南。金邊市民都被趕出城,人們攜帶的錢因紅高棉作廢錢幣而像撒冥紙一樣丟棄滿地。城市人在餐風露宿中吃不飽、缺乏飲用水(只好喝路邊污水)、沒有藥品等情況下,許多人開始生病,死亡的人一天天增多。這龐大的人口被黑衣兵從各條公路往鄉下驅趕,人們茫茫然,不知落腳地在那裡?有不少病重的或子女不在一起的老弱殘病者,被遺棄在路邊。與此同時,全國各省市城鎮的居民,也在逼迫下離開家園,他們的命運也和金邊人民一樣,都在槍口的威迫下,走上沒有明天的路。柬埔寨所有城鎮都沒有了光亮和人煙,都是可怕的黑暗和寂靜,確實是地獄中的鬼城(ghost town)。許多不願離開家的市民,都死在黑衣兵的槍下,他們死不瞑目,更是陰魂不散。」

「革命」華人青年文清(他曾給「解放區」送情報)的證詞:「當時進入金邊的紅高棉,並不象(中共地下黨)所宣傳的‘人民子弟兵’那樣愛護百姓,反而把金邊人民當敵人。許多紅高棉進入平民家裡看到好的東西,就把東西搶走。有些百姓言詞不慎,稍有衝撞,就立刻被紅高棉開槍打死。看到這樣的情況,我腦子裡立刻打了一個問號,究竟是什麼‘人民子弟兵’ 到處搶掠殺人?這些黑衣兵,把金邊市民全部趕出家門。以我自己當時所看到他們對待百姓的態度,感到情況不妙。我和父母一起跟著市民人群步行50多公里,艱難地走到了幹拉省某縣。」

華人謝姨說:「我家住在金邊市奧林匹克運動場一帶。我與兄弟姐妹及父母共11人一起,和所有市民一樣被紅高棉逼迫離開家。當時我15歲。我們9個兄弟姐妹用了7輛自行車,載著出門所用的一些衣服和大米。半途,來到金邊鐵橋頭,我與大姐離開家人,待回到鐵橋頭原地點,父母和家人已被驅往幹拉省方向,我和大姐則被驅趕往另一個方向。我和大姐與父母家人被分離,從此再也沒能見到他們。」

華人俞大姐說:「1975年4月17日,我們在黑衣兵的槍口下被趕出家門。前途茫茫,我們跟著長長的人群隊伍,究竟往哪裡去,心裡一點底也沒有,腳板越來越腫。更可怕的是路邊的死人、病人越來越多。人死了,家人只好在路邊挖個淺坑埋掉。為什麼才幾天功夫,我們的生命就變得這麼賤?」

華人小英(現居巴黎)說:「紅高棉驅趕金邊市民時,我是10歲女孩。我們都以為幾天後就能回金邊。媽媽為我收拾了幾件衣服,裝在我的小籃子裡。哥哥用小摩托車把我載到金邊城外的農村親戚家,說過幾天來接我,就走了。誰知從此我與我們的家庭永別了。公路上從早到晚都是被趕出來的金邊人民,他們向遠方步行,東倒西歪。我不知道媽媽在哪裡,我要媽媽,我日夜哭喊著找媽媽。我病了,高燒,燒到昏迷了好幾天。沒有醫藥,我清楚記得我一遍遍對自己說:你不能死,要找到媽媽。我就爬著去抓我的小籃子,感覺如同抓住了媽媽的手。就這樣,我熬過了那場病。但我媽媽一家8口人都沒能活過紅高棉(政權)時期。」 

華人黃英說:「紅高棉進入金邊後,手中的槍胡亂掃射,到處喊叫‘為保護人民不受美國飛機轟炸,大家暫時離家三天’。不少老人不願意離家因此被紅高棉開槍殺死。紅高棉對商店是先驅趕店主,然後破壞那些店裡的東西,還洗劫財物,於是引起市民的懷疑。大部份市民離家出走只帶了最輕便的行李和幾天的食物。很快,紅高棉宣佈廢除貨幣,市民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我親眼目睹一位原住在戴高樂大街(Charles de Gaulle Ave)的商人,身上帶的都是紙幣,當他聽到貨幣被廢除後,氣得嘔血身亡。當時最可憐的是老人,在混亂中與兒女失散,他們大聲哭喊,到處苦苦向人哀求和乞討。在不知目的地的路上,哀求聲、喊叫聲、哭泣聲……摻雜在一起。一對與兒女失散的老夫婦爬進公路邊一棟廢棄的小屋,孤苦伶仃地躺在地上等死,眼淚不停地流。我詢問他們,心酸不已,但無力幫助他倆,只好離開。三天後,市民們沒有被准許回金邊。我們再三被紅高棉欺騙。最終,我們哀求在一個村莊暫停下來。父親因日曬雨淋病倒了,病情越來越重,沒有醫生和藥物,他默默地離開了人間。父親臨死前留下遺言:‘沒想到,人民的軍隊害人民。兒女們,你們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等著看這暗無天日的社會末日的到來。’ 我們聽父親的話,照顧著母親,一起堅強活下去。1個月後,母親因受不了失去丈夫的痛苦,也離開了人間。母親的遺言和父親一樣,也是要兒女堅強活下去。」

遺言,一個人臨終的最大願望,竟然只是要求兒女苟活下去,設法活過那個剛剛誕生的紅高棉政權。讀者試想:人到了怎樣的地步,才會留下這樣的心酸又無奈的遺言?

克多恩部隊是最早進入金邊的紅高棉,兩個小時後塔莫部隊和溫威部隊從西面和南面也開進金邊。克多恩在柬共裡的地位高於其他紅高棉首領,但下令撤空金邊的總指揮是溫威。紅高棉幹部事先都對大撤空政策一無所知,也無法理解這個突如其來的行動。甚至連「紅高棉面具」喬森潘也對撤空金邊大吃一驚,他寫道:「1979年4月17日上午9時左右,前線報告說,我們的部隊佔領了首都金邊,我為此興奮不已。……然而,就在當天下午,我奉命趕往金邊時,震驚地發現所有通往金邊的道路上都擠滿了被驅趕出來的市民。他們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還有孕婦和病人。擁有200多萬人口的首都金邊一夜之間變成了空城。這是為什麼?是誰作出了這個決定?」 

這種涉及到幾百萬人的全部城市的大撤空,事先毫無物質準備,也沒有組織準備,以「槍桿子」來逼迫,根本不考慮大遷移中的民眾生死存亡,展示了紅高棉決策者在能力上的缺乏和不承擔任何後果。研究者本•柯爾南(Ben Kiernan)做出的估計是:死於金邊大撤空的平民人數至少有2萬人。 中共派駐金邊的援柬人員也提到:「在大撤空時,由於缺醫少藥,加上糧荒,餓死病死的人不在少數。中國人作為(援柬)專家,又在首都金邊,每天還都吃不飽,中國使館只好從國內緊急調來壓縮餅乾,分給各個中國專家組充饑。柬埔寨老百姓的饑餓狀況就可想而知了。」 

國際社會至今對當時紅高棉撤空城市的目的和決策過程,不甚瞭解。確實,紅高棉撤空城市的真實原因一直被迷霧籠罩。法國學者龐考德(Ponchaud)收集的證據說明,當時大量的足夠供應金邊6個月的糧食堆積在海港城市磅遜,那裡距離金邊僅200公里,而不論磅遜還是金邊本身的運糧能力都是足夠的。因此,撤空金邊與缺乏糧食之間並不存在明確的因果關係。另一些基本分析是:紅高棉認為城市生活是寄生狀態,因而要在整個國家裡徹底取消城市。後來,1977年10月2日波布在北京公開披露:(1975年4月)柬埔寨撤空城市數百萬市民的決定是「在(紅高棉)贏得勝利以前,在1975年2月做出的。因為城市那裡有各種敵人的間諜組織,而我們的保衛革命政體的力量並不足夠。」 1978年7月農謝也稱:「(當時)有內外勾連的陰謀,但是我們在解放金邊後,立即撤空了城市,美國中央情報局(CIA)、蘇聯情報局(KGB)和越南共產黨的代理人,都隨著市民被驅趕到農村,而不能實現他們的陰謀了。他們的意圖是暗殺我們的領導人,然後向全世界宣佈。」據此看來,紅高棉撤空城市的動機可能是安全原因,這或許表達了波布等人對於城市有著令人費解的恐懼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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