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死於孤獨的老人
作者: 戴 萍

文化走廊

更新於︰2011-07-08 Print Friendly and PDF

● 他和我說過有一種老虎,預知生命結束,便替自己尋找一個荒僻洞穴,悄悄死在那裡,他也必然和老虎那樣。上天滿足了他的理想,讓他安靜上路。

  

吳冠中(1919-2010)中國傑出的現代派風景畫家

吳冠中不在了。他去世那天我感到鼻間呼吸堵住,奔去他家,四小時後他在不知哪間醫院去世。我和他兒子吵起來了,他兒子告訴我他是在體檢,沒啥問題,但我愀然傷慟,回顧起來看樣子吳先生是預先用靈魂跟我告別了。

  也許他在向我說對不起,因為他沒讓我把關乎他的書寫下去就溜號了。他一生一世相關文字很多,我要做的是將他這個人從故紙堆撿拾出來。一年前,我開始收集他的資料,他拿來一套《吳冠中文叢》,他親自寫的,讀來令人想起中國人經過政治運動時代,一切表述要向工農兵看齊,吳冠中也未能倖免,他的文叢凡是觸及個人思想情感的一概欠奉,「你可以在那個東西(指我寫他的書)加上你的想像和感覺。」他說。我明白他,他到晚年哪裡在乎一本書,他只是委屈。

在現代藝術和意識形態中盤桓

  無論他的繪畫如何被公認及他已是大師地位,他只是一個委屈的老人。我讀他四十年代留學法國的書信,驚訝於他曾經的精銳文字表現,他對內心世界及存在的關照是跌宕有致的,一個熱血酷傲青年躍然紙上。我只能憑他的行文變故揣想那種思想改造運動其手段之科學之嚴正了。隨便舉一例子:他在中國改革開放後,去了相隔三十餘年的巴黎,見到三十餘年前的老同學朱德群,一夜相談,談了甚麼?他隻字不提,我因而對他說「中國社會的某些避諱像是舊膏藥,它也貼在了您這個最有突破性去接受西方文化的老畫家身上!」在他人生的可圈可點中,我看到一個文學工程,我猜想如果我不幹這活兒恐怕中國再無人選了。

  中國現代美術和意識型態的關係之盤根錯節在全世界無出其右,他儕身其中。我不懂看畫,我是憑了他的人生故事去看他不同時期的畫的,認為他的畫若單獨去論是不公道的,在他六七十年代畫社會主義幸福的花草瓜果中我聞到了無奈的芬芳,在他八九十年代的抽象構成中,我可以想及他終於能夠運用黑白表達自我的故作灑脫的緊張。有一次,他指著趙無極的畫本,問我如何將他兩人比較。

  是難題了, 值得他近年來為之掂量的人恐怕只是他當年的留法同學趙無極,對方一直在歐洲生活,我大致評述:趙無極是畫抽象,中國因素對於他是必須運用的符號概念,而您呢是從泥土裡生長出來岩石縫中擠壓出來地去畫,從您的畫中可以看到社會的人為的人性的土地的等等的蹤跡,趙無極則不給人們提供多少說法。「你說得對。」他肯定。如今他那一輩的大師畫家只趙無極還在世,已得了老人痴呆症了,比他善於在人世周轉眷顧。

面對死亡的憤怒、不屑和迷惑

  吳冠中近年的畫作突然明亮起來了,不同於他曾經作為社會主義風景畫家的被迫的明亮,是小孩子剛剛找到色彩的明亮,他又和原來的從江南山野看世界的那個農家小孩子銜接起來了,明亮而乾淨,他一輩子和社會拉扯不清的東尋西找的美都臻於無形,「原來西方和東方走到一個頂點都是一樣的,是殊途同歸,是韻律。」他說。他沒有障礙了。他超越了西方資本主義意識型態也超越了中國社會主義意識型態。

  因此我寧願將他的故去認為是如如自在的。在他和死亡的較量中他沒有輸。死亡,他一直跟我說的是這個,近年更是一見面就把這個詞劈面而來,仿佛它是一個燙手山芋,他要把它丟給我兜住,而我在這方面的交流無非是矯情,譬如生命在於當下,又譬如您面前的劣等茶水是應該換成好茶了,云云,他一概不予理會,當然他對我所謂對人生拈花微笑的價值觀是明瞭的,「和你談話很像是和熊秉明在一起。」他說。熊秉明是他有著半個世紀之交的留法同學,一個溫和儒雅的先生,在我們談話的前幾年已經過世了。

  吳冠中決不苟同凡世俗情,連了宗教都一概否定,他對死亡的態度基本上是憤怒而不屑的,偶而也有迷惑,譬如他從報紙看到某個活到一百多少歲的人,那樣的長壽有意義嗎?他繼而用了習慣的否定語:亳無意義!他並向死亡咆哮:「我看不起這個世界了,我也看不起美術了。」於是我看到了晚年吳冠中的一個徵況:他把自己一生投入的繪畫和美術都斷然扯開,以示決不跟死亡妥協。

  在他的簡舊的兩居室家中,他就這樣把瘦小伶仃的身軀堵在那裡,堵在死亡的風口,不,是「橫站」,一個他最愛引用的魯迅自稱在各方受敵時的為人架式。他的手勢舉起落下,令他又像野獸, 面對了死亡的槍口,想要將它推開而不是逃跑。他對生命尊嚴的捍衛令他在沒有必要的時候也保持了高傲。我以為這一切都是源於無奈大愛。他對繪畫和美的無奈大愛,是和死亡何等激烈地火併。他的激情後面必有孤絕梗倔的性格作支持的。

吳冠中晚年作品

給我的最後留言:我很孤獨

  再說一個事情:有一次,他寄來請柬,問我去不去他的展覽開幕式,我言而未行,滿以為他不會在意,不料四年間他對我決不再理睬,而我又想不到的是,這期間他也曾經托人在香港把我出版的新書給他寄去了。一年多前,在他的上海展覽開幕式上 ,我去了,我戴了一頂白帽子,我驚訝於他的被歲月變速侵蝕的垂老,他的無視一切的眼睛穿過祝壽人群一亮,「我遠遠地就看到你的白帽子。」他說。

  他九十歲後聲氣不能持續,令人心悚,而即便如此他對面前的顏色形狀的本能感應仍然是迅疾如閃電。他最後的作品是《賀年虎》,畫於半年前。半年前我和他通過電話,談了我寫書的問題,接下來我卻陷於手頭的各種俗事,以為自己是在一直做著要坐下來面對書桌的努力。待有一天我真的趕回來要面對他,電話那端的他已不知去向。是在他去世的前一天。

  如今我明白他已經把他自己完成了,最後的老虎是他自己,何等威風?並而不可一世。他和我說過有一種老虎,預知生命結束,便替自己尋找一個荒僻洞穴,悄悄死在那裡,他也必然和老虎那樣。看來上天滿足了他的理想,只讓他安靜上路。半年前電話中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很孤獨。」

  如今我懷想他的穿過近一個世紀的黯然身影,他的在江南農村度過的沒有娛樂的童年,他第一次被凡高色彩開啟的少年之心,他的從魯迅時代而來的陰鬱憤怒情懷,他發誓以現代派抽象變形刻畫國人形象而被改造成就了寫實風景畫家,他在自我和政治標準間是如何地摸索衝突,在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年代他在勞動人民的瓜樹菜園找到畫秀美的方法,他在集體作畫中再無私心,在被領導審畫時他仍然惶惑,他在改革開放的春天是如何心神蕩漾地觀察著雪地的黑白抽象圖案,而他在終於能夠表達自我個性的老年再也找不到畫人物的感覺了,畫來畫去都是人物風景,他在回歸抽象中也已經再不能離開老百姓審美觀了,他把自我與社會性結合,他把抽象與寫實結合,他把油畫與水墨結合,他把形式和寫意結合,他在自己的漫山遍野跌打滾爬地越行越遠,遠到他回頭再看那些同輩或學生已經沒有一個人可以交流,他用孤獨把自己百煉成鋼,他晚年只是與天地精神往來,突然地回歸了童年,釋然了,大象無形了,他在對美對土地對人生對世界的大愛中和一切都取得了和解。

  一切都歸於虛無大荒。

  他的靈魂很輕盈很弱脆,終究追隨石濤虛谷等人去了。吳先生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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