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說反革命家史
作者: 讀者推薦

六四與文革

更新於︰2017-02-05 Print Friendly and PDF

聖誕節親朋好友的聚會上,酒過三巡,菜嚐五味,小照即興朗頌七律一首,居然博得亇滿堂彩。詩曰:我軍不怕喝酒難,萬盞千懷只等閒。鴛鴦火鍋騰細浪,海參蝦餃走魚丸。宴席堂後三溫暖,麻將桌前五更寒。更喜小姐白如雪,三陪過後盡開顏。朋友邊笑邊問:這首詩是你作的吧?小照說:哎喲,您甭抬舉我,我哪兒有這份才華呀,這是原著。朋友又問:聽說你學毛選又有新的心得體會,那你可得多幫助我,咱們好一幫一,一對紅呀,小照說,其實也沒啥,就是:毛澤東思想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分而治之。根據這個道理,於是就鎮壓,就誣陷,就乾封建主義。

老照三十年代曾在英國留學,春風得意時當過三個月的汪精衛政府的教育部代次長, 而真正的次長們分別是黎世衡,樊仲雲和戴英夫,查不到姓照的。不想這一光榮歷史到成全了他後來死於非命, 用台灣同袍的話來說就是死的很難看。六六年紅衛兵們在河北省元氏縣師範學校揪出了貨真價實的歷史反革命份子, 自然是要按最高指示說的辦: 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於是乎老照頭一亇倒載蔥被從高台上踢落在地,摔斷了左臂,不省人事,隨後被拖進一間黑屋子里,沒人管了。苐二天早上紅衛兵們正打祘「宜將剩勇追窮寇」之際,卻發現他早就斷了氣。於是便通知他在北京的家屬們:老反革命己畏罪自殺。您瞧,這老傢伙果然是骨子裡反動,臨到死,也忘不了掃人家紅衛兵革命小將的興。

  八零年縣文教局發了文件: 根據老照生前表現積極, 認真, 能認識自己的歷史問題, 接受改造的態度好, 經元氏縣公安局一九八0年十二月一日批准, 摘掉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古有蓋棺論定一說, 如今老照卻喜獲蓋棺摘帽之圓滿結局, 九泉之下, 可瞑目矣。

  一九四五年日本一投降, 老照就成了喪家之犬, 因為民國政府頒布了法令: 凡是汪偽政府中副部長級以上的官員, 都在通緝之列. 他只好改名, 在錦州開了個棉紡廠, 以經商來養家糊口。可不管怎麼說, 是他給照家開了反革命的職業先河, 而且蔭及子孫。因此本文的作者小照也就名正言順地成了漢奸的灰孫子。

  說到正牌大漢奸, 國人皆知非汪精衛莫屬. 可是有個旅美作家趙無眠卻語驚四座, 他這樣評價汪精衛: 「一個人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將自己的生命. 名節……全壓進去, 輓救了起碼數百萬同袍的生命, 不叫民族英雄叫甚麽呢?!」

  另一位著名作家章詒和在她的文章里,也談到汪精衛:讀小學的時候,就知道中國有個大漢奸,叫汪精衛。他有「衛石成痴絕,滄波萬里愁」的詩句。「衛石」指的就是填海的精衛鳥,一個小鳥,想銜著小石子去填那破敗中國的滄海,填得了嗎? 出於「曲線救國」的政治路線與「主和」的思想,在民族危亡時刻,汪精衛希望能保全淪陷區的一部分民眾和土地,他就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了,為達到這個理想,他跟日本人談判。日本人把條件說得很好,一旦邁出腳步,條件馬上變了。加上老蔣的打擊排擠,上了船的汪兆銘無可奈何了,也永難回頭了,於是才有一生的「衛石成痴絕」,才有一世的「蒼波萬里愁」。

  章詒和的父親,中國現代史上的名人,至今沒有被平反的全國五大右派之首章伯鈞稱汪精衛為汪兆銘,這才是他的姓名。他把汪歸納為三點:漂亮,才情,人品。首先,汪兆銘是美男子,最美的是帶著俠氣的一雙眼睛。男人看著也動情,連胡適都說自己若不是男人就一定要嫁他。

  其次,是汪精衛的才情,寫得一手好詩文。他說:汪兆銘的詩文可以選入教科書!台上是領袖,提筆是文人。章伯鈞多次向女兒背誦汪在獄中所作(被逮口佔):」慷慨歌燕市,從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汪精衛在決定親赴北京市行刺清朝攝政王載灃前,曾寫有一封」致南洋同志書「,書中慨然道:「此行無論事之成敗,皆無生還之望。即流血於菜市街頭,猶張目以望革命軍人都門也。」那時的汪兆銘和戊戌變法的譚嗣同相比,毫不遜色,一樣的壯懷激烈。那篇人人熟讀的孫中山「總理遺囑」: 「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之中國之自由平等……」,實則由汪兆銘代筆,孫中山未寫一字。

  最後,就是人品。章伯鈞說: 政治上從慷慨赴死,到涕淚登場,到客死異國,汪兆銘是一路下坡,但人品上,可以說他一輩子無可挑剔。不貪錢財,不近女色,不抽不嫖不賭,他有政治慾望,若和老蔣。老毛相比,是個沒有太大政治野心的人。

  章伯鈞還講了「人心思漢」的典故。抗戰勝利後,蔣介石向全國派遣接收人員,大家管他們叫「劫收」大員,個個」五子登科」。所謂:「五子」就是指他們劫收的房子,票子,金子,車子和女子。國民黨的接收,弄得民怨沸騰,當時的報紙就有載有「人心思漢」之說,成語本意是思念家園,但這裡的「人心思漢」,是暗指人心思念漢奸汪精衛,思念他的人品。

  似乎扯遠了,可這位汪先生是照家的原罪,不得不多說幾句。現在接著說照家的事。

中照, 老照之子,小趙之父。此人文革初期在內蒙古呼和浩特市倒也小有名氣, 是「一人戰鬥隊」的隊長。顧名思義, 這個戰鬥隊家裡外頭也只有他一個人, 倒不是他存心排除異己, 而是兩派都不敢要他,因為名聲太臭:其父是帶帽的歷史反革命, 家庭出身又是官僚資本家兼地主, 儘管自打日本投降後老照就已惶惶不可終日,無官可僚。大概這官僚資本家的名份光榮,或讓人聽了之後能肅然起敬也未可知,所以就自定了這樣一個家庭成份。說是自定,絕非信口雌黃,因為四九年北京和平解放時,他家就住在西四牌樓武王侯衚衕3號,而北京市的人那時無論誰都沒划定過家庭成份。他大概沒料到,就他這個自以為是,又給他自己的兒子惹了不大不小的麻煩,此乃後話,佔且按下不表。可這個中照偏不安份, 也要造反,1967年在呼市,他貼出的大字「一人戰報」只要一出現,人們立馬奔走相告,圍觀者絡繹不絕,現年六,七十歲的呼市人,很多人都知道他。所以, 七0年內蒙古施行全面軍事管制時, 立馬給他判了二十年徒刑。這倒也是咎由自取, 於情於理都恰到好處。

主席曾引用過陶淵明的: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一起來看看中照的判決書,究竟他犯了什麽罪,二十年刑期是否太短了點兒:

現行反革命犯中照,家庭出身官僚資本家兼地主,河北省邢台縣人,其父曾充任汪偽南京政府教育部次長,該犯一慣堅持反動立場,隱瞞反動經歷和家庭出身。1963年12月,借內部清理之機,寫了所謂「肅反思想檢查「萬言書,惡毒誣蔑我黨和社會主義,攻擊三面紅旗,吹捧蘇修,為高,饒,彭等反黨份子招魂。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被群眾批鬥後,公開跳出來,為一小撮階級敵人翻案,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反革命氣燄囂張。為了鞏固無產階級專政,嚴厲打擊一小撮階級敵人的現行反革命破壞活動,故依法判處現行反革命犯中照有期徒刑二十年,刑期計算:1968年2月3日至1988年2月2日。

因為他是在2月3日那一天被「群眾專政」的,一大群戴「魯迅兵團」紅胳膊箍的造反派半夜闖進家裡把他帶走了,從那以後,就再也沒能回家。

顯然,他犯的是文革中最常見的惡攻罪,文革中不知有多少人因為犯了這個罪而丟了性命,而他卻輕判了區區二十年徒刑,實在是檢了個小便宜。

列位看官,請注意判決書中有‘隱瞞家庭出身’的字樣,正是這幾個字,卻幫助他兒子小照在1971年清理階級隊伍時逃過一劫。

這個中照在1957年時還檢過一個大便宜:當50多萬人因為中了陽謀,丟盔卸甲而成為右派之時,他居然能夠全身而退。這大概也是10年後他有權造反的一個重要前提,倒不是因為他能掐會算此乃引蛇出洞之陽謀而明哲保身,是因為反右之前他已被送進保定市精神病院裡,等他1958年初從精神病院凱旋歸來時,反右鬥爭已勝利結束了。這可真是因禍得福啊,可就是因為他不是右派,進而敢於自封為一人戰鬥隊的司令,再輕而易舉地拿下二十年徒刑,卻又是因福得禍,老子曰: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此千古哲理,在中照身上得已現身說法。

倘若有人問:怎麼那麼巧呢,恰恰在反右鬥爭之前他躲進精神病院,該不是裝瘋賣傻吧?這話還得從1956年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說起,雖說中照沒有資格被該集團吸收,可人人過關的思想檢查,卻是我黨始終如一的優良傳統。儘管中照在檢查中已經深挖了自己祖宗三代的反動根源,並特別堅定地表態:對待他父親老照這樣的反革命,如果組織上能發一支槍,讓他去執行對自己親爹的死刑,他的手也絕不會發抖。雖說在思想上能初步做到大義滅親,可要在實際上過關卻沒那麼容易,中照仍然持續地受到組織的特別關懷,這倒讓他受寵若驚了,先是喃喃自語,後是語無倫次,與他同住一宿舍的室友們都搬走了,因為不管白天還是黑夜,他總是在發表慷慨激昂的演講,可是誰也聽不懂他在說啥。終於有一天晚上,他沈默了,有個室友覺得奇怪,推門一看,回頭就跑,邊跑邊喊:中照抹脖子啦!於是他被送往醫院急救,後來又轉精神病院。看來中照這精神病還不太像是裝的。

倘若有人問:判決書中兩條主要罪狀,一是反對三面紅旗,二是為高,饒,彭反黨分子招魂,有證據嗎?據中照的兒子小照回憶:肯定有。儘管小照沒有看過「肅反思想檢查」的原稿,但他至今還清楚記得中照在家裡說過的話:這三面紅旗之一就是大躍進,而全民大煉鋼鐵則是大躍進的重要組成部分,既然要高舉三面紅旗,那為啥大煉鋼鐵卻停了呢,接茬兒煉哪。瞧,這不是跟黨較真嗎?中照還說過:像高崗,饒漱石,彭德懷這些開國元勳們今天的遭遇,跟漢高祖劉邦對待大將韓信一樣,韓信得知劉邦要治他謀反的罪,便說過這是「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瞧,這不是借古諷今是甚麼?更何況內蒙商業廳掌握著中照「肅反思想檢查」的真跡,想賴也賴不掉,組織是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的。

中照在內蒙伊克昭盟牛欄溝勞改煤礦開始了他的新生活。1973年冬,在一個大雪紛飛,朔風呼嘯的日子,他的兒子小照去探監,發現他不僅形容枯槁,而且頭始終很奇怪地向後仰著,不能平視。直到1976年9月23日小照收到廠保衛科轉給他的一封信,才明白這是中照自殺未遂造成的結果。任科長對小照說:三天後是你父親的死期,你打算怎麼處理他的屍體?「交組織處理吧」,小照囁嚅回答。他沒有膽量去收屍,因為「跟反動老子在思想上共鳴」的帽子已經壓得他氣都喘不過來,如果去收屍,無異於授人以柄。何況兩個孩子都還小,他實在不願意讓照家的第四代再受牽連。可就是因為沒能跟他死前再見一面,才導致父親棄屍荒郊,根骨無存,讓小照至今都在精神上譴責自己的懦弱,也因此跟那些濫殺無辜的惡魔們結了死樑子。中照的遺囑是:謹言慎行,慎交友。還說他的全部財產就是一塊在舊貨店買的蘇聯產半自動手錶,存在土右旗老窩鋪勞改煤礦,小照始終也沒敢去取。

信中還有兩張鉛印的紙,蓋著土默特右旗人民法院的章。上面寫著:

中照因現行反革命罪被判二十年刑投入勞改,該犯一貫堅持反動立場,一九七零年投入勞改後,非但不認罪服法,思想更加反動,一九七一年曾以投井自殺進行抗拒。從一九七二年至一九七五年二月,經常在勞改犯中散布反動言論,並以寫所謂「交代材料」,「坦白檢舉材料」,「批林批孔思想檢查」,「勞動思想檢查」,「冬訓思想檢查」等為名,對我黨,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社會主義制度,批林批孔運動和黨的國內外方針全面地進行極其惡毒的攻擊。無恥地吹捧蘇修,宣揚孔孟之道,為劉少奇,林彪等反黨份子翻案,反革命氣燄十分囂張。

為了鞏固無產階級專政,嚴厲打擊一小撮階級敵人的現行反革命破壞活動,故依法判處現行反革命犯中照死刑,立即執行。

如不服本判決,可與十日內上訴於包頭市中級人民法院。

十天的上訴期!瞧瞧人家的死刑案結的有多麻利,況且你上訴也是死,不上訴也是亡。

一九七六年九月二十六日,中照在土默特右旗被槍斃了,「享年」五十四歲。死期比四人幫倒台的日子早了十天。

多年後小照通過第三者打聽到了中照的死因,透露消息的人跟中照曾經是犯友。原來自打中照進了勞改隊起,始終不承認自己是現行反革命,再加上在勞改期間竟敢跳井自殺,這就是明目張膽地抗拒無產階級專政的具體表現,因而必然要受到鐵拳的迎頭痛擊。趕巧一九七六年有最高指示:翻案不得人心。鄧小平因為翻案丟了官,中照卻因為翻案沒了命。

中照這個人也真是苯,連怎麼才能幹淨利索地自殺也不會,五七年抹脖子,七一年跳井,每次都居然大難不死,最後還是那個偉大,光榮,正確的黨幫助他如願以償。對於如此「恩情」,想讓人對這個黨不感恩都覺得不夠意思。

「文人論政而不參政」是中照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並因此而沾沾自喜。他自喻為文人大概也不算妄自菲薄:中國人民大學函授生,家裡擺滿了線裝書,堪與主席臥室的擺設比肩。該人通讀二十四史,尤其對「資治通鑒」的研讀頗有心得。他說過,歷代皇帝統御天下的精髓所在無非是四個字:「分而治之」。說白了就是隔三差五的找一些大臣們的茬兒,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嘛,這就是為什麼無論哪個朝代總有大臣被砍頭,因為這樣就不會形成有組織的力量來對皇權造成潛在的威脅,群臣的小命都攥在皇上的手心裡,噤若寒蟬,誰敢謀反?所以,這「分而治之」是祖傳秘方。(下面是他的反動言論)自解放以來的歷次政治運動,都是秉承祖宗章法:「分而治之」這一治國方略的延續,這就是為什麼一批又一批的開國元勳們倒台的原因所在,並非因為他們做錯了什麼事,而是自古以來維繫皇權的戲碼就是這麼演出的,沒有殺全家,滅九族,則是主席的一大進步表現。

至於「分而治之」的具體戰術嘛,也是古已有之,就是「若要打鬼,借助鍾馗」,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挑動群眾鬥群眾,皇上是不會出面站在鬥爭的第一線的,但他是始作俑者,主席在整人這一點上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爐火純青。等到對手成為落水狗了,再琢磨下一個目標該輪到誰了。這就是「中國有八億人口,不鬥行嗎」的歷史緣源。

說到置目標人物於死地的現成方法,就是冠之以「反黨」的帽子,這反黨與舊時的「杵逆」是同樣的罪名,謀犯杵逆,禍滅九族,那是欲篡位奪權者的必然下場;而一旦跟反黨沾上邊,就是不死也得剝層皮,因為這個黨已經被尊崇到至高無上的地位,跟皇權一樣,誰也反不得。因此這個黨的主席成為終身的,也就不足為奇了,皇上嘛,就是應該做到死的。

說到階級鬥爭,那更是分而治之在全中國老百姓身上實際應用的活樣版,因為既要鬥爭,就首先要劃分階級,從而為行使鎮壓之權正名,老百姓們都忙著搞階級鬥爭了,人人都要用鮮血和生命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不少地方還動了槍炮,至於每次運動中死了多少人,都無所謂,慈不掌兵嘛。

中照還說過:君子不黨,黨者,尚黑也。繁寫中文的黨就是上面一個尚字,下面一個黑字,您瞧,他有多麼清高,言外之意入了黨的人做事都不那麼光明正大。

如果今天在大陸有人說毛澤東是皇上,大概也不犯死罪,可在文革時卻必死無疑,就像布魯諾在400年前說地球繞著太陽轉而慘遭火刑的下場一樣。中照這個人歷史書看得太多了,50年前他明白的事,至今還有人不明白,要不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小照在此鄭重聲明:這絕不是散布反動言論,這叫揭發。文革時他落下了「大義滅親」的病根兒,至今也無藥可救。

中照在世時,有人勸他別那麼愛出風頭,因為他的家庭出身和社會關係都實在太糟糕。而他卻總是振振有詞: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政治表現嘛。言外之意他自己的表現非凡。看來在改造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這個統一戰線的原則問題上,黨的工作仍然是任重道遠, 比如說要讓全國人大緊急立法,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年齡設置上限,不給像中照這種人以可乘之機,兒子都上大學了,自己還要老黃瓜刷綠漆——裝嫩,都這麼大年紀了,還想混進可以教育好子女的群體,門兒都沒有,決不能讓階級敵人鑽我黨好政策的空子。

一九八零年六月十九日,內蒙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宣佈中照無罪。有人送他一副輓聯:是九尺丈夫生能捨己,成千秋雄鬼死不還家。橫眉:陽魂長嘯。

青照,中照之次子。四歲時送給了中照的親戚做養子,改姓霍,霍家住河北省邢台縣北尚旺村。概因中照夫婦過膩了在北京的小康生活,想一同混入革命隊伍,無暇顧及他們五歲和四歲的兩個兒子,時為一九四九年春。幸虧文革時清理階級隊伍,才把混入貧下中農隊伍的青照挖了出來,說他根本不是霍家的根兒,而是照家的,而照家是邢台縣首富盡人皆知,否則絕不可能在三十年代就送老照去英國讀書,因此青照乃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無疑。接下來的事就簡單了,無非是批鬥,戴高帽子遊街什麼的。文革時不知多少人的遭遇比他的慘多了,卻都頑強地活了下來,唯獨這個青照卻想不開,於1968年4月跳井自殺了,享年二十有三,未婚。看來「士可殺而不可辱」的古訓大概也是出於邪教——教人輕生。何況青照也不配做「士」呀,他只不過是個極普通的農村人民公社社員而已。

於是乎,照家的老,中,青三代順利地實現了反革命的三結合。儘管他們天各一方,可畢竟是殊途同歸吔。

一九八八年青照的哥哥到邢台縣尋找其胞弟的遺骨,一位年邁的宗親把他領到農田裡,用手指著地下說:這就是青照跳井的地方,那口井早已填死,他的墳頭也平了,因為河北省政府要擴大耕種面積。放眼望去,果然是綠茫茫大地一片真乾淨。哥哥無奈,只好抄了一首詩在紙上,再讓它化為輕煙,飄蕩在那口死井的上空。詩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就無我,我復何言哉?

有人可能會想,這痛說反革命的家史的故事到此為止了吧。不,還沒完哪。

中照妻,曾在呼和浩特市日報社任美術編輯,62年下放呼市郊區太平莊,任學區校長,說文革時天下大亂,80後的年輕人大概都不信,可那時全國的大、中、小學的校長們無一漏網卻是真的,中照妻當然是在劫難逃。批鬥會,掛黑牌子,噴氣式,都是家常便飯。學區下轄八個分校,分布在公社的八個大隊裡,互相之間相距數里,數十里不等。而不論哪一所分校下達了勒令,那就得立馬自帶行頭(黑牌子),風雨無阻地奔赴現場接受批鬥,否則後果自負。

有一次批鬥會結束後天色已黑,烏雲滾滾,離家還有二十多里的山路,她急急忙忙地往家趕,半路上大雨滂沱,自行車在泥濘的鄉間土路上根本就沒法騎,因為輪胎和擋泥板之間塞滿了泥。她心裡惦念著才十歲的小兒子,離家前哄他說媽媽去開會,一會兒就回來,等半夜到家後,發現兒子已經睡著了,臉上還有淚痕,再看自己,已經是個泥人,腳上只有一隻鞋。在給兒子脫衣時,眼淚掉在他的臉上。

造反派讓她沒完沒了地寫交待材料,不僅要檢舉現行反革命的丈夫,還有交待自己是如何混入黨內的等等。在造反派的威逼之下,她有時會連續幾天無法入睡。她惦念大學畢業後,分配到克什克騰旗的大兒子,他去挖戰備山洞,幾個月沒有消息了,生死未卜。(後來才知道,自從她丈夫成了反革命之後,公社就沒人通知她有信來了),活著實在太痛苦了,她想用上吊來結束這一切。一天夜間,在小兒子睡著之後,她把繩子搭在房梁上,下面系了個扣,腳踩在炕沿上,頭伸進繩套里,只要往炕下邁一步就……,可是看著熟睡在炕上的小兒子,又不忍心讓他成為孤兒,她俯下身來看著他,眼淚又落在他的臉上。

終於有一天,她崩潰了,猝死於腦溢血,終年四十九歲,時為1973年12月24日。

小照至今都記得學區的造反派聽到中照妻死訊後那幸災樂禍的表情,其中有一個姓張的竟然當著他的面說:「這傢伙死啦?哈!」這就是主席的那句名言:「中國有八億人口,不鬥行嗎?」的真實寫照。

1980年,也就是在她丈夫平反之後,太平莊學區發了個文件,說中照妻根本不是什麼走資派,她入黨是經過組織批准,有合法手續的,不存在混入黨內的問題雲雲。

主席在矛盾論中早就指出:壞事在一定條件下可以轉變成好事。可不是嗎,一家人三代四口都在陰間聚齊了,要不然想打桌麻將,三缺一也沒法玩兒。

小照,老照之長孫,1963年考入中國正北方林學院偷運系濫砍盜伐專業,由此看來這廝八成是個不學無術之徒,可是他運氣好,曾身陷三次車禍居然毫髮未損,按照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原則,此人的小命大概不會像家裡其他人的那樣慘,會有善終。而善終者,福莫大焉。

64年林學院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小照就因為家庭成分的問題而過不了關。馬列主義教研室的劉洪安老師對小照說,成份未定不行,要根據你家解放前三年的經濟狀況定下來。幸虧不久林學院裡挖出了鄭思明反革命小集團,全院師生在黨委的領導下,群情激奮,痛批該集團的三個反動學生,而小照的成分問題則暫時無人過問了,可是他在劫難逃。

66年「5.16」通知下達後,林學院停課鬧革命。開始時學生們都不知道該做什麼,於是內蒙古黨委給高等院校召開了電話會議,號召學生們積極地給學院的領導貼大字報。可是小照這個人膽小,不寫吧,不響應黨的號召;寫吧,又怕惹禍。思前想後,決定先不給學院的領導寫,而是給內蒙黨委寫一張,內容無非是對電話會議中的一些說法問個明白,題目就叫「幾點疑問」。

誰料到就是這張大字報,給小照闖下了彌天大禍,險些讓他陷入滅頂之災。大字報被移到主樓中廳最顯眼的地方,小照成了眾矢之的。全院師生集中火力對他的反動言論展開了口殊筆伐,罵他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兼漢奸的灰孫子,反動學生,「幾點疑問」是射向內蒙黨委的毒箭,堅決擊退右派分子向黨的猖狂進攻等等陰氣逼人的大字報,鋪天蓋地而來。用魂飛魄散來形容小照當時的心境,可謂恰如其份。

因為57年反右時,他母親工作單位有個叫果世駿的年輕人有幸成為右派,小照雖然那年才13歲,但果某人在批判會上驚慌失措,痛哭流涕的表情,仍然讓他記憶猶新;而比小照高兩屆的畢業生武保鳳等一行四人,就是因為思想反動雖已畢業卻不分配工作,留校打掃廁所;同屆1班的李淑琴是個英姿颯爽的鐵餅運動員,就是因為給院領導寫了大字報,從而招致殘酷鬥爭,無情打擊後瘋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大學生的一輩子就這樣給毀了;再加上鄭思明反革命小集團的主犯在押內蒙公安廳四處看守所,兩名從犯王再高,張維善於包頭市青年勞改農場被改造。這些前車之鑒足以讓小照瞻念前途,不寒而慄。

女作家章詒和寫過一篇文章,名為「家有臥底馮亦代」,說的是馮某人雖然也是右派,但是受黨的指派,潛伏進頭號右派章伯鈞的家裡,吃他的,喝他的,拿他的,然後再把章的一言一行全部密報給黨,因此黨對章伯鈞被打成右派後的言行,始終了如指掌。章直到死也沒能識破他,跟馮無話不談,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嘛。

小照也有過類似的遭遇。他雖然不曾被人臥過底,但是他的日記卻被團組織偷看,並作了記錄。當小照看到自己的日記居然以「反動日記摘抄」大字報的形式出現,其內心的憤怒,恐懼,懊悔是無法用語言來表述的。他為昔日的同窗好友竟然如此痛下殺手而搖頭嘆息終生。從那以後,他把寫日記的臭毛病徹底改了。

小照高中時有個好朋友林某, 66年在農牧學院慘遭圍攻,莫須有的罪名是「書寫反動文字」,而他的父親又是該院的反動學術權威。造反派找到了小照贈林某的詩,於是照、林二人在被批判的內容上,又增加了新的材料。

林學院內發現了反動標語,小照理所當然地被列為重點調查對象。

小照的父親在同一時期被內蒙商業廳打成現行反革命,多次被當眾批鬥,這就是為什麼中照後來也要造反的由來。他的母親當時在呼市郊區太平莊學區任校長,被打成走資派遭批鬥。總之,小照在文革初期的境遇可以用「命如累卵,四面楚歌」來形容。那正是劉少奇,鄧小平在北京高等院校大抓右派學生的時候。

風水輪流轉,「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那些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因此小照又逃過一劫,這回輪到劉,鄧他們倒霉了。

小照畢業後分配到昭烏達盟克什克騰旗農機修造廠當工人,在那兒他學會了磨銑鉋旋,剔槽臥鍵,打眼划線,氣焊電焊,翻砂和鈑金也不軟。誰會料到,這些手藝竟然成了他後來在美國謀生的飯碗。話說當年中照被判刑的布告貼在克旗的大街上,馬上就讓修造廠三宣隊(軍宣,工宣,貧宣)發現了小照向組織隱瞞家庭成分的重大政治問題,因為布告上中照的家庭成分是官僚資本家兼地主,而小照的卻是職員。「兒子和老子的家庭成分居然不一樣,都照這樣改下去,地主富農很快就沒有了,那主席要咱們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的階級鬥爭該怎麼抓?」軍宣隊的羅指導員義憤填膺,隨即多次佈置了莊嚴的批判會,讓小照停產寫檢查,如實交待隱瞞成分的詳細過程。

這批判會的程序都是有講究的,首先是「打態度」,即先以雷霆萬鈞之勢,直搗被批判者的神經中樞,讓他從精神上束手就擒。而有能力但當此重任者,事先都經過精心準備,而且還得具備較高的理論水平。幾場批判會下來,小照身心具疲。儘管他一再說明,1949年北京和平解放,全北京市的老百姓都沒有划定過家庭成分,而他家那時就住在北京。高中畢業考大學時要填申請表,家庭成分一欄填「未定」。小照在批判會上交待:北京和平解放時他才5歲,究竟家裡當時的經濟狀況如何,只有聽爹的了。中照告訴他:解放前三年他在北京協興顏料莊先當學徒,後做夥計,掙工資養活全家,看來這家庭成分只能是「職員」了。畢業分配時填表,小照在家庭成分一欄寫的是「職員」,可是又心虛,因為這個成分畢竟未經官方認證,而且看起來起來怪怪的,不像地主啦,貧農啦,看起來那麼踏實,讀起來也朗朗上口,於是在「職員」旁邊又寫上(自報)。

在三宣隊的領導下,全廠職工一致認為兒子的家庭成分必須得跟老子的一致,否則就是隱瞞。而小照深知隱瞞家庭成分的後果是什麼,並據理力爭:如果有意隱瞞,何必在「職員」旁邊寫上(自報),那豈不是不打自招?在三宣隊的眼裡,對這個現行反革命兒子的囂張氣燄,一定要堅決打下去。而小照卻不想再活下去了,因為雪上加霜的是:畢業前在呼市結識的女朋友來信說,迫於父母的壓力,她不得不結束和他的關係,信中說:「把我忘了吧,你會找到一個比我更好的姑娘……」。

小照的室友發現了他當時的情緒特別消沈,經常在沒人的時候勸他想開點兒,特別是當小照沒有信心再活下去的時候,他是全廠唯一的一個讓小照感到,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朋友在在關心他,他是在小照心情最苦悶的時候,能幫他渡過難關的人,他是小照的同班同學,小照至今都在心裡由衷地感激這位過命的哥們兒。

有什麼辦法即不承認隱瞞成分,又能度過難關呢?小照苦思冥索,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他又想起父親判決書上的:「隱瞞家庭成分」那句話來,嗨,有辦法啦!

在最後一次批判會上,小照向三宣隊和全廠職工們坦白說,他受了反動老子的欺騙,既然布告上說中照隱瞞家庭成分,那麼小照受蒙蔽也就順理成章了,受蒙蔽無罪呀,是吧,他願意接受自己的家庭成分應該是官僚資本家兼地主這一無法改變的現實。第二天,軍宣隊的小徐通知小照:你的家庭成分已改為官僚資本家兼地主,並已報旗公安局戶籍股備案,你可以回車間上班了。沒再提隱瞞成分的事。

沒有受過批判的人,無法深刻理解人世間的趨利避害,世態炎涼,特別是同學的落井下石,令他心寒。小照至今還記得,一個富農成分的共青團員同學對他的批判:你不是受了你老子的蒙蔽,你是跟他的反動思想共鳴!像你這樣不可能教育好的子女,倘若蘇修打過來,你一定會成為叛徒!小照除了痛感煮豆燃萁,相煎何急之外,還萌生了過一把叛徒癮就死的想法,反正不喝酒也是酒糟鼻子,乾脆喝吧。天隨人願,一個偶然的機會,還真的成全了他,不過這回投靠的不是蘇修,而是美帝。(詳見」我和韓素音「一文)

 

後 記 

一九九三年七月二十九日,小照收到了克旗農機修造廠的信,上面除了廠的公章之外,還蓋著旗政府的章。說已查明,小照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的隱瞞家庭成分的政治問題,當時對他的批判和強加的種種不實之詞都是錯誤的。好了,前進道路上的障礙已不復存在,小照又希望了卻他五十年前的心願:加入光榮的共產主義青年團。可惜老書記耀邦早已西方接引,新書記錦濤也退了,團的工作大概顧不上多少了,再加上他正張羅著給自己慶祝七十大壽,不知人家團組織願不願意趁他還活著的時候追認他為團員。

回憶一生,在行將就木之時,小照捫心自問: 你幸福嗎?答案是肯定的,因為他再也不用擔心因言獲罪,更不害怕被引渡,他手裡的每一分錢都是乾淨的。他已經給自己設計好了墓碑,上面雕刻著一副對聯:老子英雄兒混蛋,老子反動兒好漢,橫批:基本如此。哎呀,是不是說反啦?

正是:

亙古唯獨惡鬼星,

奈何稱號東方紅?

多少文革悲慘事,

皆存調侃笑談中。

願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千千萬萬屈死的冤魂於天國安息。

 

 

完稿於2014年3月10日






更多文章

關於我們 聯絡我們 開放舊網頁 每期文選 封面彩頁
版權所有,轉載文章請知會本網站 email: open@open.com.hk 告知貴網站名,何時轉載及文章題名,請說明出處(原載開放雜誌網站某年某月號)請尊重原作,請勿刪改。
Copyright © 2011 Open Magazine.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