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華黑五淚》第四章
作者: 石 貝

故事連載

更新於︰2016-07-02 Print Friendly and PDF

驚心動魄的破四舊

 

學校里沒有人正式宣佈停課,但不約而同地,全北京市的小學、中學、大學都前後停了課,從七歲的小學生,到二十幾歲的大學生,每個人都在認真地參加這場史無前例的革命——文化大革命,無暇顧及自己的學業,國家都要變成修正主義了,黨內出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國都要亡了,還上甚麼課呢?

隨著趙同慶校長被揪出,我們那所中學的黨支部其他五、六個人,也都靠邊站了,理由很簡單,趙同慶是支部書記,書記「黑」了,下面的人哪有個好的?

黨支部黑了,附屬它的人事科、總務科、後勤部的頭頭也不是甚麼好東西,學生們轉瞬就把它們都「佔領」了。這其中,人事科存著全校師生員工的所有檔案,是最重要的部門。

沒過幾天,幾名出身不好的老師,或以前加入過國民黨的老師,也被寫上大字報,貼在學校醒目的地方,那些老師立刻成了縮頭烏龜,跟趙同慶一樣穿上破舊的衣服,在學校掃院子、掃廁所,乾最勞累的活兒。

文化大革命像洪流一樣,勢不可擋地在全北京市開展起來,我真是慶幸自己生得那麼逢時,能親身參加這麼一場偉大的革命,當然我也時刻都沒忘記我那可詛咒的出身,我在心中暗暗祈禱著:

但願這場偉大的革命運動,令我與我的家庭徹底劃清界限,令我自己脫胎換骨,成為黨的忠實好女兒!

我們學校在東城東安門大街上,從學校回家,須經過東華門大街、王府井大街。那天,下學回家,經過王府井,赫然見到一大群人圍在「亨得利」鐘錶店前,一個穿著黃軍裝、束著皮腰帶的中學生說:

「甚麼‘亨得利’,就是一哼就得利嘛,一付資本家的嘴臉——我們社會主義國家怎麼能允許資本家一哼得利?拆了它!」

這時已有幾個人爬到「亨得利」的招牌上面了,叮叮噹噹地敲打起來,不消幾分鐘,亨得利的招牌已被拆下來,扔在地下。

「踩它!踩它!」一個女中學生用穿布鞋的腳在「亨得利」上踹了幾腳,立即有很多人出來響應:

「我們讓它永遠不得翻身!」

這時,亨得利鐘錶店的店員拿著一張寫著「紅旗鐘錶店」的大紅紙出來,恭敬地說道:

「我們非常歡迎革命小將的造反行動,這是我們新改的店名。」

「好,貼上去吧。」那個穿黃軍裝的中學生走出幾步,忽然想起了甚麼。「哎,你們這兒名兒改了,裡面賣的貨也得改改,不許賣外國表!那是資產階級的產物,只許賣咱們的上海表天津表。」

「是,是,一定照辦!」那店員順從極了。那中學生領著一大群人走了,我跟在人群的後面,心裡激動得要發抖——這是一場多麼偉大的、蕩滌舊勢力的革命啊。以前我每天都經過「亨得利」,從來也想不到這名字原來含了那麼反動的意思。

人群向前移動,在「全聚德」燒鴨店前停下了,黃軍裝中學生往店門一站:

「你們經理哪兒去了?」

「我在這兒,我在這兒。」一個五十多歲,穿白短袖衫的男人,一邊跑著一邊擦汗一邊應著。

「你們這全聚德,聚得是哪家的德?是封建主義的德,還是資產階級的德?」

「這名兒不革命,不好,我們改我們改,馬上就改。」

「改成甚麼?」

「改……」經理想了一會兒。「叫北京烤鴨店吧!」從此,全聚德真的在北京消失了近二十年的時間,直到八十年代中,才改回全聚德的老字號。

如此這般,北京協和醫院改成了反帝醫院,王府井大街改成了人民路,我們家住的那條乾麵衚衕則改成瑞金路十六條,瑞金,是當年的革命根據地。北京市所有街道名稱,全部改為革命名稱。還有人建議「天安門」改為「革命門」,只因毛主席不同意,未有改成。現在想來,「天安」真的好過「革命」呀,雖然「天安」有些唯心論、唯神論。

記得有天給朋友寄信(北京電話少,通訊只能靠寫信),寫了她的未改的衚衕名——馬大人衚衕,結果信給退回來了,郵遞員拒絕投寄這樣的「封建」信件。

破四舊,即破除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其浪潮席捲著每一個角落。

我跑回家去,望著家裡的鋼琴、沙發、硬木桌、大櫃發呆,我想起家裡還有十幾本厚厚薄薄的相冊,那上面的「四舊」簡直數不清。但母親還未下班回家,按我一貫的教養,是不敢隨便輕舉妄動的,但毛主席說過: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那樣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

現在要破除「四舊」,其實就是在進行一場革命,我怎麼能「那樣文質彬彬」呢?

想到此,又想到毛主席前幾天接見紅衛兵的時候,問那女紅衛兵叫甚麼名字?

「宋彬彬。」

「哪個彬字呀?」主席問她。

「文質彬彬的‘彬’。」

「不要文質彬彬嘛,要武嘛。」

這位女紅衛兵從此變「宋彬彬」為「宋要武」了,毛主席的話雖只兩個字——「要武」,但已把文質彬彬掃進歷史的垃圾堆了,多麼大快人心。

對,要武,要武,對反動的東西、資產階級的東西一定要「武」,「武」得它們無地藏身。我轉身跑到房間里,打開那個有花梨木雕花門飾的大立櫃……。正在這時,院子里有響動,我猶豫了一下,向窗外望去:

「啊,二姐回來啦!」

一個月沒回家的二姐,臉瘦得拉長了,但卻顯得精神奕奕,見我飛奔出來,一面將自行車放好,一面問我:

「現在中央號召破四舊,咱們家破得怎麼樣了?」

「我正在破呢。」我興奮地回答。

「好,咱們一塊乾!我正是為了這,才回來的。」

大櫃的東西全被我們翻出來了,全是舊衣服,有些是母親解放前穿的旗袍,七改八改改成了我們的小棉襖,這不能算四舊吧,要算也得算艱苦樸素啊。

掀開大櫃的底蓋,我伸手向深處摸了摸,一個長長、硬硬的圓棒子。把它扯出來,原來是一幅水墨畫,一幅著名畫家吳作人的金魚圖,紅與黑的配搭,寥寥幾尾,卻恍似金魚在魚缸中游水。

「這是吳作人送給爸爸的,」二姐告訴我,「吳作人現在受到美術學院學生的批判——專門以畫花鳥魚蟲來惡毒攻擊黨,他送畫給咱爸,說明爸爸與他的黑關係不同一般。」

我聽到這兒,簡直恨死了父親——你怎麼還跟這種反黨人物來往,黑畫家畫黑畫,這就是四舊嘛。

哧,我把這張北京美術出版社,曾以此作為新年賀年卡的金魚圖一撕為二,哧,一撕分四……。那幾尾新鮮活潑的金魚,立刻「癱」死在我的腳下。我的心裡有說不出的痛快。

街門響,母親回來了。這些天來,即六月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母親的血壓一直在一百八十到二百之間,耳朵總是嗡嗡作響,聽力越來越壞,我每每要大聲嚷她才聽到。

父親走後,北京的形勢幾乎一天一變,但母親的神色卻越來越暗淡,問她怎麼不開心,這麼偉大的革命沐浴著我們,黨內又揪出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還不開心?母親只是推說她頭痛,血壓總是降不下來。

我對剛邁進房門的母親說:

「毛主席教導我們‘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我們正在咱們家進行一場破四舊的行動呢。」我幾乎是帶著驕傲的神情向母親宣佈。

母親看著凌亂的房間,怔了一會兒,疲乏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然後對二姐說:

「敏敏,回來了!」

「嗯,回來了!」二姐頭也不抬地應付道。

母親忽然發現腳下的「金魚」碎片:

「你們怎麼把這張畫也給撕了?」

「四舊唄,不撕怎麼行?」二姐的口氣冷冷的。

我趕緊把吳作人是黑畫家的事,告訴了母親,母親木然,說不出一句話,我們便以為母親默許了。

「像片簿呢?」二姐問媽。

「要那乾嘛?」母親一臉不解。

「那裡面有好多是資產階級的。」我快步走到帶玻璃櫃門的櫥櫃前,把那幾本三、四十年代上海精緻的相簿出來,「啪」地扔在地上,散落的相冊中跌出幾張發黃的舊照片。

「這是甚麼?」二姐眼急手快,一下子就把一張照片拾起來,我湊過去看,是一張父親與一個外國人的合照。「這洋鬼子是誰?」二姐質問母親。

「他是你爸爸當年留學美國時候的導師。」母親不動聲色、又無可奈何地答道。

「我不信,他一定是個特務!」

「別胡扯了。」母親這時也有些動怒了,想跟二姐要回那張照片。「把它給我,我把它撕了還不成?」

「不行,我要拿回學校去,向組織反映。哼,我以前以為爸爸只是個右派,沒想到他還隱瞞了這麼多的問題。要不是中央讓我們破四舊,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呢。」說著,又一本本的相冊翻查起來。

屋子里沒有人說話,只有「蟋蟋嗦嗦」翻相冊的聲音和「喀吃喀吃」剪照片的聲音——我們把所有照片裡洋人穿西裝的照片都剪掉了,好好的相冊剪得七零八落,露著一個個空虛的黑洞洞。

母親機械地剪著,將剪下來的「四舊」收集在一起,拿到院子南牆根下,燒。一股白色、刺鼻的煙味兒立刻騰然而起。

「哎喲,這是甚麼味兒呀?」大街門是虛掩著的,鄰院的王大媽拐著一對小腳走進院來,她是街道的積極分子,平時只管檢查衛生、熏蚊子、逮耗子的事,文化革命運動一來,她幾乎憑空多了好些權利——窺探人家家裡幹甚麼,看看人家家裡來了甚麼人,甚至還要打聽誰家裡炒雞蛋、燉豬肉之類。

母親一聽有外人來,立刻警覺起來:「誰呀?」

「王大媽。」我轉身向外面大聲應道:

「王大媽,我們在家破四舊呢,中央不是號召破四舊、立四新嗎,我們先在家帶頭破,瞧,這些照片盡是四舊東西,我們把它燒了。」

「噢,這麼回事。」王大媽狐疑的眼睛在那堆化成灰燼的照片之中掃來掃去,一面掩著鼻子,一面嘮叨著,「哎,我當是甚麼呢,這麼大的怪味兒,你們家的四舊還不少哩。」

「進屋坐呀,王大媽。」母親向王大媽招呼著。

「不啦,我還得回家做飯哩。」王大媽平時最愛往我們家走動,借著檢查衛生的機會,在我們家這兒看看、那兒摸摸,看不夠的樣子,這回,請都不願進來了。

二姐負責挑四舊照片,我負責燒,好大的一堆,藍紫色的火苗,蛇信子似的舔著那舊得發黃的黑白照片,舔到的地方,先是泛黃,旋即便烏黑一片。

我在那本封面上印著毛澤東的親筆題字「向雷鋒同志學習」的日記本上,記下了這難忘的一天:

「毛主席教導我們: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這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我今天在家做了一件最有意義的事,把我的資產階級家庭破了四舊,心裡有說不出的痛快!我出生在這樣一個萬惡的資產階級家庭,父親是極右派,母親卻跟他划不清界限,我們作為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新中國一代,當然要與他們徹底決裂,脫胎換骨,做毛主席的好青年。」

二姐收拾好東西,背著書包又要走了,母親叫住了她:

「吃完飯再走吧?」

「不!」二姐的回答似沒有商量餘地。

「嗯,那張照片你還是別拿回學校了……」

「不行,我們要對組織忠誠老實,有甚麼就說甚麼,不能隱瞞一點兒。」二姐的眉頭皺得鎖成一堆。

「砰」的一聲,二姐關上大門,徑直走了,若大的北屋只剩下我們母女倆。

「媽,咱們家乾嘛住這麼多房子,多資產階級啊,我們班同學出身工人家庭的,人家一家子六口人才住兩間房,多好!哪像咱們家住一個四合院,咱們把房子繳公吧,要不,人家該說咱們是房產主了。」我央求著母親。

「胡說,甚麼房產主,我們家這房子是我跟你爸用工資攢錢買下的,自買自住,有甚麼錯?」母親有些慍怒。

「反正你有錢買房,你就是資產階級,人家無產階級就沒錢買房!」我幾乎是哭叫著向母親撒潑。那時候,「有錢」是一種無名的罪惡,我恨我家有房子、有整個四合院、有比窮苦人家過得好的生活,甚至恨我自己從小被迫學了鋼琴——這資產階級的玩意。

天色黑下來了,母親一聲不響地走出去,沒有告訴我她去哪兒。屋子里沒有開燈,清冷的月光,穿過院子的樹枝,斑斑點點地照進屋裡,我呆坐在椅子上,鼻子里充滿燒焦照片的臭味,滿屋「破四舊」後的凌亂,我忽然覺得有些恐懼——母親不會出去尋短見吧?

想到此,淚水禁不住淌下來:我不是成心想惹你生氣的,誰叫我出生在這樣的家庭呢,這樣一個整個社會都不能容忍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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