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不是孤獨的英雄
作者: 遇羅錦

人物

更新於︰2016-06-28 Print Friendly and PDF

哥哥的一生,是極其不孤獨的一生。而喜歡孤獨的我,去冷眼旁觀他,去回憶他時,覺得他的性格與人生,其實是很幸運的。可以說: 他是時代的幸運兒。

 一位友人說:“遇羅克是孤獨的英雄。”我不以為然。

 我以為,那句話,是這位友人個人的視角,是他個人的體會,並不代表哥哥。因為哥哥從未孤獨過。如果非要說哥哥有過孤獨的時光,那只是在他獨立思考在寫作時(日記,讀書筆記,信件,文章或文學創作),那時他必須孤獨和冷靜,否則他就無法思考,無法寫作。

 哥哥從來不孤獨。既使在獨自看書的時候,他心裡是在與偉人討論和談話,在昇華為自己的思想,他不會感到孤獨。至於他寫《出身論》,以及在《中學文革報》上他所作的一系列的文章,為了正義,公正與理想,為了億萬底層人而呼吁和批判,為此而英勇犧牲,他就更不會覺得孤獨了。

 哥哥的一生,是極不孤獨的一生。而喜歡孤獨的我,去冷眼旁觀他,去回憶他時,覺得他的性格與人生,其實是很幸運的。可以說: 他是時代的幸運兒。在《一個大童話》裡,我對他從小到大有詳細的記錄和描寫,就不在這裡重復了。直到今天,在“共識網”的“圖書連載”欄目裡,已經全文連載三年多了。

 當時出版這本書之前,出版人讓我砍掉書裡一半的內容。我與他爭執:“難道書裡最吸引人的,就是我的戀愛和離婚嗎?即便如此,遇羅克的靈魂也是在貫穿著我生活的始終呵。他的一生才27年,假如你讓我砍掉他的童年和少年的部分,就等於砍掉了他的半生。而他的童年與少年是多麼重要,那是決定了他後半生的奠基石啊。假如我不把這基礎寫明白,讀者怎麼能理解他的後半生呢?”

 誠然,後來我與出版人合作得很愉快。當時我還沒買電腦,總覺得自己學不會,沒有信心,是花錢找人打的字。沒有電腦,也就沒有辦法自己校對原稿。我對出版人唯一的要求是:“完全照原稿出版,不能刪改一個字。”他滿口應允。

 《一個大童話》是我最心愛最重要的孩子,是我唯一的女兒。所以我管出版人孟浪叫“孟爸爸”,我自稱“童媽媽”,這稱呼一直叫到今天,就是不能忘記我們合作的愉快,不忘我對他出版了此書的感激和滿意。其實他比我年紀小好多,但和這有甚麼關係呢!沒有他對作者的尊重,“女兒”能這麼完好地出世嗎?

  我在書裡盡量地寫出了哥哥的一生,他那短短的二十七年的一生。

 他在父母的關懷下健康地成長, 他從兒童時能識字起就喜歡閱讀課外書;他六歲起上小學一年級,後父母從南京搬家到北京,先在“北京育英小學”上學,四年級後又轉學到離家近的“北京市東四區一中心小學”(現在的“北京府學衚衕小學”);初中三年在“北京二十五中”男校,高中三年在“北京六十五中”男校部。

 他學習成績優異,卻因“家庭出身”三次考不上大學。他做過農民(農業工人),小學代課教師,“首都圖書館”的資料卡片抄寫員,“情報研究所”的臨時工,“北京人民機器廠”的工人。每一種工作,他都兢兢業業地去做,並優秀地勝任。

 各行各業豐富的底層生活,不僅使他從不感到孤獨,正相反,他覺得是在豐滿自己的羽翅,認識了底層的多樣人生,以及各種類型的朋友。

 他經歷了“鎮反”,“三反”,“五反”,“公私合營”,“反右”,“大躍進”,“階級鬥爭教育”,“文革”。

 上高中之前,他雖然不是每次運動中的直接對象,但父母身在運動中的切身經歷,已經活生生地給了兒女們以教育。到了高中和文革時,哥哥已經被“運動”在其中,成為“被革命”的對象了。

 但他並不感到孤獨。因為伴隨著他的,是從小到大每天深夜讀世界名著:文學,歷史,哲學,社會學,心理學......無所不讀,只要能借閱到或能買到的好書新書奇書。

 他的讀書筆記一摞又一摞,他的日記一本又一本,他的每個文字,都那麼真實與鮮活; 他那獨特清晰,遒勁有力,富有個性的筆跡,一筆筆,一划划,都是他思索和求真的深刻總結。他那最後一本捨不得燒掉的日記(天藍色封皮印有《北京日記》四個金字),他說記載著自己最成熟的思想,如今還在“北京市國家檔案館”,伴隨著它的,有母親畢生積攢的千多張家庭和友人老照片,有我一本也不想燒掉的二十本日記:我那作為小姑娘和少女的無價值的廢話傻話。我和母親的東西,也只能去襯托哥哥思想光芒的那本寶貴的日記了。就連他這沒燒的一本日記,也絲毫不孤獨呵,竟有這麼多的陪伴呵,老天偏不讓哥哥的靈魂感到孤獨。

 直到血淋林的文革來臨,他感到義無反顧地必須發聲:《出身論》振聾發聵,震動了全國!無以數計的熱血青年,不遠萬裡來見他; 多少掏心掏肺,熱淚縱橫的留言,揮灑在油印的後來是鉛印的報紙上。雪片般的讀者來信,一麻袋又一麻袋,只能由《中學文革報》的成員們用平板車去郵局一次次地拉走。

 哥哥讀著句句真實,熱血連連的信,感動得淚流滿面......

 他孤獨嗎? 他怎麼會孤獨呢? 難道誰,有人如此地“孤獨”過嗎? 不會有!

 完全相反, 他有太多的朋友,太多的求真者和志同道合者!

 沒有過遇羅克人生體驗的很多人,會是孤獨的。他(她)們的孤獨,正因為沒有他的性格,沒有他的知識和人生體驗,也沒有他的付出。

 他進了監獄,他不認罪,不怕折磨,不在乎死,因為他從未感到過自己的孤獨。正相反,他知道自己的背後,有億萬人民不會忘記他,他對此深信不疑:那是全中國的一大半人口啊,是他用生命為之呼吁的人們,甚至還有他們的後代。為他們死,他覺得太值。

 他從小到大就沒感到孤獨過; 因為他一直在求真和探索真理,深信真理是在自己這一邊的。

 因此, 他在監獄裡留下了那首永不磨滅的詩句:

 攻讀健泳手足情,

 遺業艱難賴眾英;

 清明未必牲壯鬼,

 乾坤特重我頭輕。

 王學泰和黃西孟都是哥哥65中的高中同學(不同班),黃西孟也是哥哥在“育英小學”四年級時的同學,他也認識哥哥的初中同學。他來信告訴我:

 “校友見面時,常談到羅克。“北京育英小學”同學從2005年起每年聚會,每次聚會都會情不自禁的懷念起羅克,談起當年的友誼和往事。”

 2015年是“北京市65中”60週年校慶,黃西孟是校友籌備組的,他在會上多次提到哥哥。但65中的老師們是不談哥哥的,他們畢竟還要在這學校教書,不敢越雷池一步。

 在2015年10月,“北京市65中”舉行的建校60週年大會上,會上一共只安排了三位校友代表發言, 64屆校友曾光說:“遇羅克是65中最傑出的校友,是65中的驕傲”, 他表示自己要出錢在65中校園內給羅克樹一個銅制頭像,他的發言贏得了最熱烈的掌聲;弄得65中校領導很緊張。

 哥哥的一些校友們,有小學的,初中的和高中的,都專程到北京宋莊去看過在胡平的倡導之下,鄭敏設計和製作的哥哥的半身銅像,並與之合影,他們希望哥哥的在天之靈會聽見他們的心聲。

 張郎郎在他的著作《寧靜的地平線》一書裡,這樣提到哥哥:

 在“血統論”籠罩下發生了“八一八”後的紅色恐怖, 當時, 全國出身不好的人都被壓得喘不過氣兒來。遇羅克借著形勢的變化,橫空出世—— 一篇《出身論》如彗星划破漆黑夜空。而出版這篇文章的《中學文革報》, 一時洛陽紙貴, 風行全國。每天, 遇羅克和這個報紙編輯部收到的讀者來信, 得用麻袋來裝。...... 中央文革注意到了, 有關方面注意到了....... 最後, 決定抓捕遇羅克。遇羅克從進來那天起就沒有屈服過,他似乎就是個天生盜火者。他把入獄當成必然的結果,這裡是和當局智鬥的現成平台。他理所當然地成為當時人數眾多“被侮辱被損害”弱勢群體的精神領袖, 先行者, 也是個殉教者。而當時, 我的罪行中還有所謂“聯動思想後台”這麼一條,因為我當時的許多小哥們兒都是聯動的骨幹。其實, 在他們最得意的時候, 我卻堅決反對“老子英雄兒好漢”那個血統論對聯。我認為,這和德國法西斯的“人種優生”一說,沒甚麼區別。...... 即使如此,我們倆在監獄裡的生存方式,還是大不相同的。 遇羅克在獄中一直在和當局惡鬥, 樂此不疲。不但在自己的案子上和當局不懈纏鬥, 還自願充當宋士傑, 幫助其他犯人分析案情, 寫狀子,出主意, 爭取最輕的判決。他真是一個天生鬥士,而我卻是一個魂不守捨的散漫學生。 他瞭解了我的案情以後, 認為我的案情太複雜了, 靠我自己根本無法解脫。他告訴我, 進來之前,他已經設法和陳毅老總建立了聯繫。他相信陳毅先生是個明白事理的開國元勛, 等他出去以後, 一定會為我去斡旋。否則, 我那罪行,弄不好讓人玩兒個底兒掉。 他似乎比我懂得當今的法。聽了這話, 我心情沈重, 但又覺得不至於吧。對他的好意, 還是很感激。我心裡想: 他不太瞭解我黨的高層運作,估計他的許諾根本做不到。即使如此, 有這句話,也就夠了。”

 凡是和哥哥相處過和接觸過的人,都那麼愛他。就連他因提意見而得罪過的人,或是因當局的政策而不得不判他死刑的人,背後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並且佩服他。

 哥哥不僅是65中的驕傲,也是25中和府學衚衕小學(北京市東四區一中心小學)的驕傲。早晚有一天,那三個學校的校領導都會自動承認的。

 哥哥的魅力,是他的人格所致。

 哥哥,你不孤獨,你從未孤獨過,你實在是時代的幸運兒。

 作為對文革五十週年的紀念,我把這首拙詩獻給你,哥哥!

 哥哥的小屋

 兒時他有一間小屋,

 是讀課外書的樂園;

 學校的講授另是一樣,

 只對課外書興趣盈然。

 凡他能讀懂的書籍,

 都認真地做了筆記;

 迸射的思想的火花,

 留下他每天的痕跡。

 接二連三的劇變,

 使他失去了小屋;

 全優的品行和成績,

 突然變成了罪人。

 苦悶的汪洋大海,

 險些令他窒息;

 他需要一間小屋,

 能與智者和偉人交流!

 那放煤和劈柴的小屋,

 變成哥哥的書房;

 那潮濕陰暗的小屋,

 是哥哥心靈的天堂。

 白天,

 為了生存勞做奔波;

 夜晚,

 在燈下苦讀和思索;

 無盡的知識的海洋裡,

 他尋求著道義﹑啓迪﹑力量。

 每逢我走進院內,

 都要深情地凝望;

 桔黃,黯淡的燈光,

 透在唯一的窗上;

 哥哥攻讀的背影,

 永刻進我的心房。

 文學﹑歷史﹑哲學……

 伴隨著他的成長;

 他與偉人們討論——

 那無數的日記﹑筆記﹑文章。

 寂靜、深沈的黑夜,

 人們皆昏昏地睡去;

 唯有哥哥的小屋,

 仍透出桔黃的燈光。

 愚弄人民的謬論,

 鉗制著億萬靈魂;

 哥哥勇敢地應戰,

 駁姚之作登上黨報,

 將他作為“反面教員”。

 文革的紅八月,

 愚弄變成毆打﹑關押﹑屠殺;

 幾十年的“出身”枷鎖,

 沒人敢於駁斥﹑揭發。

 勞累了一天的哥哥,

 深夜中奮筆疾書;

 他寧肯為發聲而死,

 也絕不屈辱地生存!

 油印的《出身論》誕生了!

 人們如醉如痴地讀著;

 幾十年憋在心底的話,

 被闡述得無比透徹!

 鉛印的《出身論》誕生了!

 人們歡呼﹑奔走相告;

 《中學文革報》的頭版文章,

 都是在哥哥的小屋裡,

 徹夜不眠的傑作。

 每一期報紙被瘋狂搶購,

 幾萬﹑十幾萬份一售而空;

 雪片般的讀者來信,

 傾訴著飽受欺凌的呼聲。

 讀著信的哥哥淚流滿面;

 從不愛哭泣的他,

 對自己說:

 “為他們死, 值了。”

 半年的暗探跟蹤,

 哥哥沒有半點驚慌;

 從他動筆之日起,

 生死便已置之度外;

 惟有讀書﹑寫作﹑思考,

 才是他每天的最愛。

 寂靜﹑深沈的黑夜,

 小屋的燈光明澈……

 哥哥被捕的那天,

 《工資論》還沒有寫完;

 桌上攤開的年終總結,

 還記著昨天的誓言:

 “如果我自欺了,

 或屈服於探求真理以外的東西,

 那將是我一生中最難過的事。”

 他再也沒活著回來,

 因為他不認罪﹑拒不交代;

 他受盡兩年多的折磨,

 終於到臨死的這天。

 他——

 在人間的大學畢業了,

 藍天、白雲、上萬的人,

 壯觀的「北京工人體育場」,

 這就是他——

 大學畢業的盛典!

 他是多麼傑出的學生,

 值得有這壯觀的場面!

 他交出了第一篇論文,

 光華燦爛;

 然而代價必須是——

 他的頭顱。

 拿去吧!

 他大笑著。

 寧可付出這代價,

 也絕不跪著生存!

 他——

 在社會的大學畢業了;

 藍天、白雲、上萬的人,

 壯觀的「北京工人體育場」,

 十萬人的觀禮,

 就是他大學畢業的盛典!

 小屋的燈光滅了?

 不,它還在不屈地放光;

 小屋的燈光滅了?

 不,它仍是深夜的導航。

 小屋的燈光滅了?

 不,它仍輝映著人們的心房,

 那火炬何曾熄滅?

 它明明分外紅亮!

 我有千萬次夢,

 每一次夢境一樣——

 我走進那小院,

 仍是深情地凝望;

 桔黃﹑黯淡的燈光,

 透在唯一的窗上;

 哥哥攻讀的背影,

 清晰地在眼前飄蕩。

 每逢我走進院內,

 仍是深情地凝望,

 寂靜、深沈的黑夜,

 桔黃

 明澈的

 燈光……

 

  2016.6.26 德國 Pass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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