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華黑五淚》第一章
春日無情黃沙風
北京的春天,一點兒也不明媚,每年幾乎都要刮那麼一場或兩場黃沙風,沒有親身經歷過黃沙風的人們,簡直難以想像刮起黃沙風的時候是何種「壯觀」的景象。 一九六六年的春天,剛剛脫去了厚厚的棉襖,換上輕便的毛衣的季節,還沒等寒冬裡的人們喘過一口氣,那天便黃雲蔽日地來了場黃沙風,剛剛還是晴朗的天空,一轉眼就像誰在天幕下面扯了一塊黑黃色的紗巾一樣,到處又黑又暗。 那天是個星期日,不用上學,一九五七年因戴了右派帽子而被驅趕到鄉下去的父親正值回京探親,也在家裡。院子裡叮鈴鈴一陣自行車響聲,我喜出望外地往外跑: 「二姐回來了!」 二姐是北京清華大學的高才生,平日住校,星期天才回家,不過,這一年來,她連每周的星期天似乎也沒空回來了,就算回來,也是躲進她的小屋看書,對我們不理不睬,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倒好象我們大家得罪了她一樣。 二姐把車放在窗沿下便進屋了,一看爸爸坐在堂屋,先是一怔,然後像是睹氣似的小聲地叫了地聲: 「爸爸!」 回轉身,背著那個碩大、沈重的軍綠色帆布書包,三步並作兩步地進了她的小屋。 「這孩子,每次回來都好像生了誰的氣似的,」母親在堂屋裡抱怨著,「自從上了大學,話也不願跟我說了,就像很討厭我們似的。」 父親沒說甚麼,走到小幾前,扭開了收音機,喇叭傳出女高音尖著嗓子唱出的歌劇《江姐》插曲。父親笑著對媽說: 「哈哈,收音機裡天天這麼唱,江姐的兒子聽了怎麼想?」 母親趕快用眼掃了一下二姐的房門: 「你小聲點,讓她聽見可不得了!」 「我的女兒我還要怕呀?五七年我是右派,後來六二年的時候,人家把帽子給我摘掉了,我現在跟你們一樣……」 「噓。」母親低聲說,「你這個人真是牛皮糊的燈籠,不點不明白,你確是摘了帽子,但你還是摘了帽子的右派。」 父親聽到此,不吭聲了,但臉上仍不服氣。 那時,中共已展開了對「三家村」的批判,所謂「三家村」,即鄧拓、吳晗、廖沫沙聯寫的《三家村札記》,文筆生動、針砭時弊,卻被當局認為是惡毒攻擊總路線、大躍進。吳晗後來寫了一份自我批評,各單位的幹部將此當作文件材料,派發給所有人。 父親問: 「你看了吳晗的自我批評了嗎?」 「沒有,發了兩份了,塞在抽屜裡,沒看。」母親一面織著毛衣一面答道。 「他可不是真心作自我批評,看吧,不知又要給他扣甚麼帽子了。」 「你就少說兩句好不好?」母親嗔怪地望了一眼父親,「那些文化界的問題,我們又不瞭解,亂講甚麼呀。我就從來不講,開會討論,不得不講,再講幾句別人都講過的。」 二姐「砰」一聲推開她那間小屋的門,一步跨入堂屋,臉色通紅地嚷著: 「你們太過分了。」 父親母親被她這名突如其來的話嚇了一跳,母親很快恢復了神態,衝著父親說: 「我都說不讓你亂講話了,你偏……」 話未說完,被二姐打斷: 「你跟他一樣,根本就沒有接受改造的意思,你(指父親)剛才講江姐的那些話我全聽見了!江姐是我們無產階級的先烈,怎能允許你用資產階級的腐朽思想去設想烈士的後代? 我本來就不想回家,一回到家就遇到這些事,真讓人煩死了。以後,沒甚麼特殊的事,我就不回家了,真不願回這個家!」 二姐一面說著一面又背起了她那又大、又重的軍綠色帆布書包。 「哎,你不在家吃完飯再走嗎?」母親想輓留二姐,「我還買了魚呢!」 「別想用物質來拉攏我。」 「甚麼?你說甚麼?」母親有些耳聾,聽不見。 二姐已走到院子,扶起她那輛落滿了黃塵的自行車,拍拍車座子,推車向大門口。 「二姐,你真的要走?一星期才一次……」我素來崇拜二姐的智商,她的思維能力之強,數理化、文史哲沒有一樣難得了她,在許多事情的決斷上面,我很重視她的意見。 二姐很鄭重地說: 「我們要和家庭劃清界限,誰讓我們出身這樣一個資產階級家庭,我們要革命,要不愧為中國的新一代,就必須跟著黨,跟著毛主席,我寧可住到學校去,也不願再回我的這個家。」 說完,二姐飛身上車,走了。飯也沒吃,從她的學校要騎一個半小時的車才到家,只是聽了父母的一段對話,就氣得餓著肚子回學校,我佩服她的勇氣。 母親安慰著父親: 「這孩子從小慣壞了,一點兒禮貌都沒有,哪有這樣跟爸爸說話的。別理她,由她去好了。」 話雖這樣說,母親仍難掩心中的煩亂,一起身,正在織著的毛衣的毛線團滾了一地,沾著從外面吹進來的黃土面兒。 父親緊閉著嘴一名話也不說,眼怔怔地望著院子那兩棵孤清清的蘋果樹,五月了,不知怎麼還沒有長出葉子,只有幾個嫩苞,鼓鼓地――春天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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