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環畫泰斗賀友直
作者: 藝術細君

每週一畫

更新於︰2016-03-17 Print Friendly and PDF

那個把中國連環畫帶到世界舞台、讓我們的人物白描得以媲美世界偉大作品的人走了。昨晚(2016年3月16日),連環畫泰斗賀友直在瑞金醫院病逝,享年94歲。賀友直的連環畫雖然脫不出官方的選題,但是在藝術上沁透着一股傳統的中國百姓的幽默感。

在中國現代美術中,賀友直的名字無法繞開。他在20世紀60年代創作的長篇連環畫《山鄉巨變》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大作。

在那個時代,賀友直的連環畫、齊白石的變法丹青、林風眠的中西妙合、潘天壽的文人畫變體、葉淺予的舞蹈速寫、黃永玉的《阿詩瑪》版畫、李可染的長江寫生等,共同構成的美術浪潮,震動、喚醒並影響了中國一代美術人士的眼、手、心。賀友直在連環畫創作領域深耕到底,50餘年里,畫出了《小二黑結婚》、《朝陽溝》、《李雙雙》、《三百六十行》等承載著幾代人集體記憶的連環畫。

 

 

 



 

即使是給中國連環畫史留下了眾多里程碑式的傑作,賀友直卻一直放低姿態:「我不是大師,只是畫匠,畫小畫的畫匠。」

斯人已逝,我們對大師最好的懷念或許還是從他的自述中領悟到關於藝術最真摯的創作真理。

先來賀友直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進行的自述過過癮吧。

      賀友直連環畫《我的自述》



 

 

 

 

不僅畫筆下,言語中,賀友直的講述也是幽默、自省,這個自稱「永未畢業」的連環畫泰斗,對於藝術創作有著自己最深刻的理解。

      泰是泰山,斗是北斗——我有那麼高嗎?

我是1937屆畢業的——浙江鎮海的小學六年級畢業,從此就沒有進過正規學校,除了學徒的時候去夜校學英語。

很多來採訪我的人說我是連環畫的「泰斗」,我知道採訪我的人一定要說得比較高。我去查辭海,甚麼是泰斗。查出來說,泰是泰山,鬥是北斗——我有那麼高嗎?我就是個畫家。而且不敢說是「專家」,只是畫連環畫的「內行」。

連環畫在美術行當里一直是小畫種,一般說「油國版雕」,連環畫是不上品的。過去其他畫沒有市場,只有連環畫有稿費,所以很多畫家,陳逸飛、陳丹青,都到連環畫里混稿費。包括陸儼少先生也畫過連環畫。

他們畫連環畫,我說是畫得好,但不是內行。齊白石老人講畫,似與不似之間。太像叫媚俗,不像叫欺世,妙就妙在之間。但連環畫是畫故事,畫故事就要像,連環畫就是表演,在紙上做一齣戲。

我是個乾活的匠人,憑手藝功夫吃飯。我把自己比作匠人,並沒有貶低自己,回過頭去看歷史,現在有多少大畫家比得上明代的工匠?你要是收藏古代傢具,就會知道明代木匠是多了不起的藝術家。你去看永樂宮的筆畫,去看敦煌壁畫,那些都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畫畫的是甚麼人?都不是全國美協會員,也不是甚麼PROFESSOR(教授),都是畫工。

                           賀友直自畫像  

畫畫為了甚麼?名利?沒錯。但那是畫出來以後的事,不是落筆之前。

畫畫為了甚麼?名利?沒錯。錢當然是要的,過生活,是很現實的事情。

但為名為利,是畫出來以後的事,不是落筆之前。

把這個順序搞亂了,就麻煩了。甚麼人的畫賣錢了,甚麼人的畫時新了,你就去跟,好,到最後,北京人叫加塞,我們叫插隊,大家都擠進去,出來的畫都是一個樣。現在我們的市場里,張三李四王五,畫的畫摻在一起,都很像——沒有自己了。

畫畫的人畢生要追求的,不是名利。要追求的,第一是發現,第二是區別——找到你自己,你的路。

我能誇口,我現在的畫,是跟別人拉開距離的。我絕不跟著別人的路走。我也能誇口,我現在畫出來馬上就能變錢。

      我也有過畫大畫的機會

文革剛結束,北京榮寶齋找到我,讓我畫一批人物畫。上海朵雲軒也來找我,送來一批扇面。不是這個領域的可能不知道,這是個發財的機會。文化大革命讓人窮了十年,窮到甚麼程度?我那麼喜歡喝酒的人,就只有星期六星期天,喝那麼一小盅酒。

但我拒絕了,他們要我畫人物畫,畫李白、杜甫、李清照。李白的詩我都背不出一首,讓我畫李白不是開玩笑嘛。畫中國畫,那是要有底子的。有人說自己的畫是「新文人畫」,那不是開玩笑嘛。你去看宋代到元代的畫史,那些文人畫家,從蘇東坡到趙孟頫、黃公望,他們的畫背後的文化積累。不畫,我覺得我拒絕得很聰明。

人要有大聰明,不是小聰明。人最大的聰明是甚麼?就是要明白自己。你要不明白自己就處理不好很多事情。很多人心態不好,根子在哪裡?就在不明白自己。所以現在我們上海美術界,哪怕全國美術界,知道我賀友直的,都會說,這個人心態不錯的。我自己也覺得。

在紙上做戲,要有大量的生活積累   

電影故事好,有內容,這個電影就有看頭。小小連環畫,也是一樣道理。

我最近看喜羊羊灰太狼,我們中國很著名的動畫片。看不下去。那裡頭的角色,除了眼睛會動,其他都不會動,這叫甚麼動畫?你看迪士尼的動畫,《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全身都是會做戲的。那七個小矮人里的第一個,用屁股彈鋼琴,你看他屁股的動作,和鋼琴的琴鍵出來的聲音是一致的,不會彈錯,高音部不會彈到低音部去——這就是講究。

我有時候看很多東西,會覺得我們這個民族很沒有趣味。比如看雜技。我們的雜技只有難度,那鏡頭一掃到觀眾身上,大家的表情都緊張到這個樣子:這個雜技演員就要摔下來了……

國外的雜技呢?那個小丑,就非常有趣,你看他好像馬上就要脫手了,哎,他馬上又抓緊了,底下大家都笑,真好玩啊——這就是講究。

 

我再舉個我自己的例子。《十五貫》出場的第一個人物,尤葫蘆,肉鋪老闆。肉鋪開不下去了,但是跟我一樣,酒還是要喝的。這個人物怎麼出場?連環畫人物的出場,是要好好設計的,跟京劇的人物出場一樣,一個亮相。開肉鋪一般塊頭都很大,我就讓他袒胸,露出肚皮,肚子擱在案上;肉鋪開不下去怎麼表現?一天來肉賣不出去,有點臭了,蒼蠅叮在上面——這樣來形容他的處境。
一個人物出場,你總要給他一個說明,總不能在白紙上平白無故畫一個人物杵在那裡。讀者會想,這個人是幹嗎的,為甚麼是這樣的。

小小的連環畫,你真要把他畫好,是要費點心思的,並不是隨心所欲。這不是個技術問題,是表演。在紙上做戲,這場戲怎麼做?首先要積累大量的生活資料以及社會常識,通俗點就是腦殼裡面有個倉庫。你要有大量的生活資料,到時候根據需要拿出來一組合,就畫龍點睛了。

我們看電影,都有感覺:故事好,有內容,這個電影就有看頭。有的導演再有名,但內容是空的,只有大場面,只有萬箭齊發,大家就不買賬。一樣道理。
我再說一個事,現在大家都用傻瓜相機。傻瓜相機,你別以為相機是傻瓜,其實相機後面的人才是傻瓜。喬布斯很聰明,但聰明的喬布斯後面,幾億傻瓜。你只會用他設計的程序,甚麼時候程序一罷工,電腦一罷工,全部完蛋。

美術學院的學生出去體驗生活,拿筆才是正道。你在美術學院待了四年,最後落得個不會用筆畫畫,何必到這裡來?沒有這點手頭功夫何必叫畫家?

最後我們再看看賀友直50多年來是如何踐行自己的連環畫創作理念的。

 《山鄉巨變》被稱為中國連環畫史上「里程碑」式的傑作

1959年,上海人美社派賀友直去畫反映農村搞合作化的作品《山鄉巨變》。賀友直對農村生活並不陌生,《山鄉巨變》清新細膩的基調、富有幽默感的人物,也與他的性格、興趣比較接近。接到任務後,賀友直就奔赴湖南「下生活」。

當時農村的生活極為不便。一去幾個月,除了床鋪、便壺不帶以外,被褥、臉盆、熱水瓶、手電筒、毛巾、肥皂、牙膏、牙刷、紙張筆墨以及換洗的衣服,樣樣生活必需品都得帶上。

「下生活」,要「三同」。「上廁所要蹲糞缸,睡覺躺在油膩的枕頭上,下地勞動用手舀糞……農民怎麼吃喝拉撒,你都得和他們一個樣。久而久之,與農民有了感情,農民都誇賀友直「內行」。後來,賀友直帶著學生下生活時,對學生說:「知識分子要真正做到和農民打成一片,談何容易?能做到像個農民就很不錯了,至少不讓人家對你生厭。」

賀友直創作的《山鄉巨變》,被稱為中國連環畫史上「里程碑」式的傑作。但賀友直卻認為:「這樣的評價不敢當,但這件作品確實是我創作道路上的一個轉折點,通過它,我總結和思考出了許多問題。」

 

《小二黑結婚》

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是賀友直藝術創作的重要藍本。在談起1960年代創作第一套《小二黑結婚》的緣由時,賀友直說:「我喜歡趙樹理的小說,他小說里寫的事有趣,寫的人物有趣,《小二黑結婚》是最有趣的一篇,三仙姑、二諸葛是最有趣的二位。覺得有趣了就萌發喜歡,喜歡了就有要畫它的慾望……
若知道賀友直先生本身是個性格詼諧有趣的人,就不難理解他為甚麼獨對《小二黑結婚》和其中的兩位神仙情有獨鍾。1961年版的連環畫對三仙姑的刻畫更是入木三分,以致於有的讀者看了之後說:「賀友直真狹促。」

賀友直說,「我喜歡幽默,我的性格里有幽默的成分,或者說與趙樹理式的幽默有相通之處。我以為,創作激情其基礎當然是體驗和認識,但誘因則是興趣,沒有興趣就難以產生靈感,沒有靈感,又怎來藝術。」

在賀友直看來,二諸葛、三仙姑這樣的人,不只是在山西農村有,在別的地方,我猜想也會有……塑造這種有趣的人物,描繪這種人物做出的有趣事情,不是取笑,不是挖苦,不是糟蹋,而是作為一面生活的鏡子,可以讓人見了能在會心的一笑中,發現自己也存在同類‘有趣’的行為。作家、畫家創作的目的就在於此。」
繪制這部連環畫,賀友直把握了一個總的原則:重在傳神寫意。繪畫形式上採用不求工筆細描,重神不重形的水墨寫意畫;繪制過程中,將原作情節內容、人物形象和藝術精神吃透之後,然後再跳出原作,根據自己的生活積累、藝術積累,重新結構故事,安排畫面。
在繪畫方法上,他獨創一套新的畫法,「就是將兩個版面結合為一個內容,但又把兩個畫面區分為一主一副,為主的是主要情節。為主的畫上下幅的情節連結,為副的畫上下幅畫可以有連結也可以毫無關係,為副的畫與主畫相配,可以是旁白,可以象川劇里的幫腔,使其起到呼應、襯托、點題的作用。主副兩個畫面發生的事,可以在同一時間、空間,也可以不在同一的時間,同一空間。如此,是為了能跳到小說規定的情節之外,去表現更需要表現的東西。利用版面‘說話’,也可以說是在手法上取得一點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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