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杰影片與版畫的內涵
胡杰的作品, 無論是紀錄影片還是版畫, 都在抵抗邪惡與遺忘。 通過藝術與影像, 表達對人類苦難和專制暴政的集體記憶。 他把思想與激情融化進每一部心血之作裡﹑熔聚在每一刀的鋒刃之下。 胡杰——在我心裡敬佩他已久。 他不僅是一位著名的紀錄片製作人,也是一位著名的版畫藝術家。 生於1958年的胡杰, 早在2004年, 他就自費拍攝了紀錄片《尋找林昭的靈魂》。此片講述了1957年反右運動中, 一位拒絕撤回對共產黨批評的女基督徒的故事,這部感人的影片振聾發聵地在海外放映著, 在網上流傳至今。 而後, 2007年, 他又拍攝了紀錄片《我雖死去》, 記錄了在文化大革命初期, 被學生群毆致死的一位優秀教師卞仲耘的故事。 至今為止,胡杰拍攝了多部歷史題材的記錄片:《尋找林昭的靈魂》、《我雖死去》、《我的母親王佩英》、《糧食關紀念碑》、《國營東風農場》、《祭高華》和《塔園》等。 而2013年的《星火》一片, 則講述了在1960年林昭等人出版的一個地下刊物的命運,該刊試圖揭露導致三千萬人死於饑饉的大躍進。 對拍攝歷史題材懷有使命感胡杰對於歷史題材創作的意義有自覺的認識和強烈的使命感。他在訪談中說: “我完成林昭的紀錄片以後,突然發覺越來越多的人在做紀錄片,但是他們大部 分比較年輕,且志不在歷史題材。” 是什麼使胡杰在既無資金﹑又無人力與設備的重重困難之下, 能夠拍攝出十分感人難忘的紀錄片而名震中外,給人們留下精神瑰寶呢? 當時沒有影像資料,連照片都沒有。 胡杰為此參考了很多檔案記錄。他認為:死人不能說話, 而文字檔案卻有很強的說服力。他覺得紀錄片必須具有藝術性, 但最重要的是必須真實——真實性是所有作品的靈魂, 更大於藝術性。 胡杰說“如果我們不瞭解他們經歷的這段歷史,這些記憶就會永遠消失。”他樸素的歷史觀,是一心只希望把記憶留住。 在工作中遠非一帆風順。 他在拍攝紀錄片的過程中, 經常得尋找並說服有關的人來接受採訪和拍攝,往往人們質疑與拒絕,他都是一而再地用溫和的語言去說服他們: “留下這段歷史的記錄, 對我們的未來很重要。” 胡杰最關注的是人﹑是人的命運。 在他眼裡, 人, 是最寶貴的; 人, 就是一切。 他為了拍攝有關的紀錄片, 曾去虛心採訪當時尚未寫完《大饑荒》一書的楊繼繩教授, 楊老給他提供了很多有用的線索。 反右和大饑荒,由於見不到有關的報導與書籍, 他一直是不太瞭解的。 當他漸漸長大﹑開始接觸這空白的一課時, 無論是林昭的同學對他的講述,還是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的其他講述,每次他聽了都震撼不已。他內心湧動著一定要把這些活生生的史實,真實地展現出來的強烈願望。仿佛,他如果不這樣做, 就不配活在世上。 為年輕一代的無知和恐懼而痛苦正是這種人生觀, 促使他整整花了好幾年的時間, 辛苦地拍攝、編輯著幾部紀錄片。 每當做好一部片之後,他都很虛心地在很小的範圍內, 讓幾位有見地的朋友觀看, 他們都提出了很有見地﹑對他頗有幫助的主張。 胡杰為了拍攝成功, 又看了很多外國著名的紀錄片, 通過很多盜版的DVD,他獲得了非常多的拍攝方式和編輯方法。 《星火》一片,在臺灣國際紀錄片影展上, 榮獲大獎。 然而, 普遍遺忘歷史的現實, 使他有一次在大學放映了《糧食關紀念碑》之後,竟然是現場一片沉默,年輕人對國家與歷史如此陌生,以及內心的政治性恐懼, 深深撞擊著胡杰的心, 甚至令他感到痛苦與意外。 然而, 熟悉和瞭解胡杰的人都承認: 他並不是那種試圖佔據道德高地以顯示自己的人,比如總覺得‘我比別人正義’,或者‘我比別人有良心’”,他根本不是。 他放下攝影機又拿起刻刀,想在版畫裡繼續尋找自己的追求。 一個人的成功與否, 不是光有願望就能完成, 更要看你怎麼去做。他不僅是一個理想家, 更是實踐家——是知彼知己﹑踏實肯幹的實踐家。這在幾億中國人中如鳳毛麟角。 如今, 他不僅是著名的幾部紀錄片的優秀製作人, 而且是公眾承認的著名版畫藝術家。 為伊娃的大饑荒調查作木刻插圖在他舉辦過的版畫展: “銘刻——胡杰版畫展”中, 他的木刻創作風格,令人立即想起世界著名的已故的德國版畫藝術家凱綏·柯勒惠支(Käthe Kollwitz)。 移民美國的著名作家和記者伊娃, 她是大饑荒逃難者的後代, 寫了一本關於大饑荒的書即將出版,很希望胡杰為其做插圖。 這本書裡生動的插圖,令人看了十分難忘。 比如: 大地貧瘠而荒涼,一對夫婦似乎飄浮在空中, 他倆似乎飛了起來…… 其實, 作者表現的, 是他們的靈魂在饑餓中升天; 那像似夢幻中的飛天, 是全國人民相信了“明天是美麗的”那個大童話。 在胡杰撰寫的《繪畫何為?——關於伊娃這本書的插圖》中,他談到創作的經歷:“我走訪了安徽、雲南、甘肅、四川、遼寧等地。隨著採訪的深入,在我眼前展現的不僅是文字資料,聽到的不僅是被採訪者的述說,還有在腦子中出現的一幅幅慘烈畫面。” 胡杰的家屬中就有農村大饑荒的親歷者。 2008年,胡杰採訪了吳永寬,獨立拍攝了紀錄片《糧食關紀念碑》。 在1958年的瘋狂蠻幹中, 所謂“三面紅旗”的“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 成為農村大饑荒的直接因素。 《要有光》的作品之一, 是一對赤膊赤腳的農民夫妻在地裡彎腰舉鋤,在他們的下方是衣裳破爛的女兒,地下放著一隻空碗,這只空碗在其他畫幅中不斷出現。 胡杰的刻刀下沒有刻出人相食的慘絕圖景,是因為他實在不忍吧。 這就是胡杰的構思——他的道德感, 使他必然如此。他內心的力量﹑愛與嚮往, 都在一筆筆的刀鋒之下。 為什麼他熱愛版畫藝術? 正是那有力的刀鋒給予了他力量, 使他能刻出深刻的道德。 難忘北京中學時代的飢荒經歷在大饑荒的年代, 筆者在“北京女十二中”正上初中。那是我第一次因饑餓得了浮腫病, 因父母買不起高級點心高級糖, 以及其他營養品。大家都餓,老覺得餓。 學校不得不實行“勞逸結合”的政策, 停課讓學生們在家裡休息。 後來哥哥羅克去了“北京紅星人民公社”作為農業工人, 每週末帶來撐死的填鴨﹑奶油等營養品, 我﹑姥姥和母親的浮腫病才漸漸得以好轉。 然而當時, 誰也不知道: 很多偏遠的農村比城市裡苦得沒法提。 當我們知道全國各地饑荒遍野的實情時, 已是很久很久之後了。直到1986年我出國後,才又知道了更多的真實情況。 胡杰在採訪時有很多人告訴他, 當時農村到處都是大標語,禁止農民逃荒, 逃荒者被冠之以“流竄犯”。這些做法和規定令農民苦上加苦﹑活得更為雪上加霜。 在胡杰的版畫《我們》系列中, 有幅畫表現的是在一條將有領導人的車駛過的道路上,所有的人都低著頭,只有一個小孩抬起了頭,仰起他那稚氣的目光。 筆者認為: 胡杰所有的創作, 都飽含著希望而非失望。 那個抬起了頭的小男孩,在筆者看來, 正像是胡杰自己——他好奇﹑他不懂﹑他大膽地去正視,因為他相信著光明﹑美好和希望。 質樸——無論是紀錄片還是版畫, 在胡杰的藝術作品裡, 一再地閃透出這優秀的原始之光。 這, 正是他的性格與為人。 記者問他: “你為什麼考慮用木刻版畫的表現形式來體現生活?” 胡杰回答:“藝術家都非常貼近普通人的生活。在上個世紀30年代,魯迅就認為版畫是表現真實生活的一種手法,因此特別宣導版畫木刻的藝術表現形式。在木頭上進行雕刻的過程,就是與現實直接接觸的過程。” 他又說: “我覺得今天中國的當代藝術選擇了一個非常奇怪的道路,他們一下子和世界接軌了,尤其是和西方藝術也接軌了,但是與此同時卻遠離了中國這片土地,和中國、甚至與中國的文化都沒有關係了。我並非苛求這些藝術家,但他們追求的是與現實沒有任何關係的藝術。” 多麼深刻﹑透徹﹑有力的話啊! 中國廣漠的土地上,有幾個人能說得出這大實話來? 研究文革先驅們的精神來源文革1966年爆發時,胡杰才8歲。 最初學校先是停課,複課之後也什麼都沒學。在學校裡, 幾乎每天要參加批判會、遊行、鬥爭會和鬥爭老師,他家裡的成分不太好,母親在單位不僅經常做自我批評,平時還得好好表現自己。 作為醫生的母親, 經常要到工廠給工人看病,很晚才能回家,她沒有時間去管孩子們。 他父親是軍人,常不在家。作為老大的胡杰,家裡很多事情都需要他親自去做,還得照顧兩個妹妹。 正因“苦難家庭的孩子早當家”的基礎鍛煉, 才養成了胡杰的獨立自主之性格, 以及對生活的更為深透的理解。 他又說:“我是生長在一個非常正統的家庭,我父親是軍醫,我母親也曾是軍人,我從小受到的教育也是非常正統的。我當過十五年兵,軍隊給我們灌輸的,就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什麼是人民?就是社會大眾。我的觀念始終沒有改變,就是為社會為人民去服務。當我看到人民沒有被尊重,他們的權力被踐踏,為他們呼籲的知識份子被判刑整死,我總覺得有責任去紀錄。” 這才是一個真正軍人的話! 在他所製作的每一部紀錄片中, 他認為: “作為一個紀錄片的作者,應該不僅僅依賴於鏡頭視覺上的東西,還要把一種歷史的、真實的、那種思想性揉和在裡頭。” 他確實做到了。 觀眾們所以熱愛他的作品,是因為他能自然地在他的作品中流露出來他想表現的。 有一次,記者問他:“我們很想知道你所要表達的思想是什麼?” 林昭﹑遇羅克﹑王佩英……僅僅因為獨立思考,並想把自己的思考表達出來,就要付出慘烈的代價。這些代價對於我們有著什麼意義? 胡杰的回答與反問, 時常令沒有在那個時代生活過的年輕人感到驚訝和語塞。 但胡杰接著提出了三個問題:“第一,在大半個世紀以來的中國政治與文化中,那些異端思想是如何形成、如何堅守的?第二,今天的人們如何面對這些思想遺產?第三,思想與思想表達既要付出代價,那就要追問這些代價的真正意義。” 殘暴的階級鬥爭、不斷的思想改造與造神運動, 是那幾十年的人們的生活, 人們是否應該遺忘? 感染力勝過著名版畫家柯勒惠支他在另一次訪談中說:“在那個最艱苦、最暴力、最恐怖的年代,中國還是有人在思考的,甚至有些人是不怕殺頭的。但是他們被秘密地處死了,我們後人都不知道他們曾經是多麼英勇地慷慨赴死。所以這裡有一個道德的問題,因為他們為我們而死,如果我們不去瞭解,那麼這就是一個悲劇。” 胡杰的話, 應為中國當代思想史的研究者們敲起警鐘: 學者們是否從倫理道德的角度來看待歷史? 已有研究者這樣描述他: “胡杰身上有一種強烈的道義感,這使他在創作紀錄片時成為獨特的個體。 他作為個體, 對於中國社會具有特殊的揭示能力。他是一個沒有被扭曲的人,但當他以此去靠近和衡量現實時,其間的意外與溝壑常令他愕然, 胡杰在現實面前, 道德感受挫不止一次。” 歸根結底,最大的障礙來自胡杰作品的政治性。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披荊斬棘者, 在孤獨中艱難地前行…… 在《銘刻——胡杰版畫展》上, 作者所給予觀眾的, 是“思想與銘刻”合成的無形力量。 《要有光》(黑白木刻,共10幅, 2014年在天津首次展出), 是一組關於中國50年代末大饑荒的木刻版畫。 胡杰的作品, 無論是紀錄影片還是版畫, 都是竭力地使人們抵抗邪惡與遺忘。 他通過藝術與影像, 要求人民肩負起對人類苦難和專制暴政的集體記憶。 他的思想與激情, 全部地融化進他的每一部心血之作裡﹑熔聚在每一刀的鋒刃之下。 筆者以為, 他的木刻版畫給人的感受, 勝過世界著名版畫家柯勒惠支。 因為在胡杰的每一幅作品裡, 不僅是多姿多彩多變的構圖與畫面; 也不僅是遊刃有餘, 靈活豐富的刀法; 而最感人的, 恰是那每一幅版畫的內容, 所透出的強烈道德感﹑人文的關懷與力量的呼籲。 作品中所展示的博愛﹑靈性與悲憫,更能讓中國人的內心, 完全地接受與融合,並立即能讓觀眾的靈魂與他的作品,一起昇華!
2015.10.15 德國Pass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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