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郭玉閃的信:我們在春天裏道別
作者: 阿 潘

大陸傳真

更新於︰2015-04-18 Print Friendly and PDF

編者按:1977年出生的郭玉閃,是中國知名的一位熱心公義的公共知識分子。北京大學政治經濟學碩士畢業,原《新青年·權衡》雜誌執行主編。2004年,與許志永、滕彪建立NGO「公盟」,研究法援和公民參與。2007年,創辦傳知行社會經濟研究所,任理事,所長,卓有聲譽, 傳知行2010年獲坦普爾頓自由獎。2013年7月,許志永被刑拘,傳知行遭北京市民政局以「非法經營」名取締。2005年起協助陳光誠做暴力計生調查、救助光誠家庭,直至2012年4月參與協助陳光誠到北京,避難出國。2014年10月9日,公開表態支持香港佔中行動,被北京警方傳喚和刑拘,關押在北京第一看守所。這是他妻子潘海霞給他的信。

中國70後知名的公共知識分子、新公民運動參與者郭玉閃夫婦。

 

小寶: 你剛離開時,我對寶寶說:春天的時候爸爸就會回來啦。現在已是3月底,永遠和諧、總是勝利的大會已經閉幕,北京的樹也已經抽了新芽,你卻還呆在那個擁擠的 監室裏,不知何日是歸期。

過去近三個月裏,兩位律師兢兢業業,前後會見了你十次,她們說,眼看著你的的狀態好了起來——清瘦了(“胖子”這個形容詞已經不太貼切),精神了,小肚子 和高血脂都沒有了,早睡早起,中午值班時還散步鍛煉……你說:在這裏日子不難過,一晃一個星期就過去了。律師和你開玩笑:監獄裏的日子更好過。你說:是 啊。然後你們倆相視而笑。你連現在的日子都不覺得難過,可見之前86天的日子很難過——想到這個,我就覺得無法安慰,因為我們錯過了在艱難時刻陪伴對方的 機會。  

不能在身邊陪伴,就想找機會離得你近一些。我儘量跟著律師去豆各莊,她們會見時,我就在接待室裏,有時發呆,有時看肥皂劇,有時在外面的天空下走走。我第 一次去豆各莊時,還沒拿到律師證,只能當夏律師和李律師的司機,他們會見時,我在外面等。那是個秋天,樹葉被風吹得或是在半空中飄落,或是在樹上搖擺,或 是在地上翻滾,發出很好聽的沙沙聲,三四點鐘的太陽很柔和地照著看守所前空曠的大地,好像天地間就只剩我一人。那一刻突然想起一句詩:無邊落木蕭蕭下,不 盡長江滾滾來。那個場景很美,我又很自得地認為那句詩回憶得相當應景,所以一直記著。

誰能想到有一天我會陪律師來見你呢?你在高牆裏面,我等候在外面。現 在看守所附近立了很多高樓,還多了很多麻雀。我看著它們吱吱喳喳吵鬧著從接待室邊上的枯樹叢一窩蜂地往外飛時,小時候吃過的臘麻雀乾的味道突然一閃而過。

去看守所的次數多了,居然還能碰到認識的人。春節前的最後一次會見,我看到了寇延丁的姐姐,她背著一個大背包,先是跑到西邊的預審大隊,接著又跑到東邊的 接待室。她在屋外迎面走來時,我只覺得有點眼熟,聽到她對接待視窗說“我找寇延丁”時,才把眼前這個人跟網上她的照片對上號。當然是沒找到,但她也沒有露 出太失望的神情——她找了妹妹那麼久,估計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回答。我沒有上前和她打招呼,一是素不相識,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二是她一直找不到她妹妹,我卻 能通過律師知道你過得如何,相比之下可能會讓她更難過。

沒想到幾天後寇延丁就回家過年了。雖然被抓和被放的原因和過程都同樣諱莫如深,但當事人和家人都沒 有計較的權利,能平安回家已是萬幸。 看守所的有些規定真是為了讓人難受而存在的。比如,規定只有直系親屬才能送錢物。“三八”婦女節前夕,有五個年輕姑娘因為策劃在公車上宣傳“反性騷擾” 的活動而被送進看守所,其中有兩個沒結婚的姑娘,父母住在很偏僻的小地方,等到父母接到朋友們輾轉打去的電話,動身,再到看守所存錢物時,已過了好幾天。 沒錢沒衣服,在裏面不會太好過。律師第一次見到你時,衣服還沒有轉到看守所,你好幾天沒換洗,臭哄哄的,我趕緊買了幾套內外衣物又送了一次;再過了幾天, 前一次送的衣物也轉到了看守所,你不但把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的,還把多餘的衣物分給了同監室的其他人。

當時我聽了律師的轉述,只覺得好笑:臭美啥呀,人家 怎麼會要你穿過的衣服?看了這幾個姑娘的一些消息,才知道多餘衣物確實是有用的。

小寶,你說,制定這些規定的人,當時想的是什麼,為的是什麼呢?我覺得多半是為了讓裏面的人感到難受和屈辱,再就是多折騰外面的親人吧?這樣就可以讓大家 心生悔意和懼意,老實些、再老實些,努力不讓自己折騰進去。大部人不知道中國的法律有多麼地不近人情,除非和它打交道時。到現在還有人問我:你見到他沒 有?我說只有律師能見到你。問的人聽了都表示很驚訝。驚訝什麼呢?我見過一個當事人,退庭後與哥哥擦身而過,只不過衝哥哥點了點頭,就被庭警嚴厲喝止。他 哥哥是四十歲多的人了,刹那紅了眼圈。

這些不近人情的規定,會讓人對執法者的鐵石心腸心生怨恨,反而淡化了是非——就像雙方爭論某個問題時,如果爭論的架 勢不好看、措辭不文明,爭論半天,最終多半都會把攻擊重點放在對方的姿勢和措辭上,而忘了原本的問題。這個道理很簡單,可是他們太傲慢,從不在乎自己的架 勢好不好看。

扯得有點遠了,說回衣物,北京的春天過得快,你再不回來,又該送夏天的衣物了。 你應該發現了,你的家屬,我,目前情緒穩定。3月初得知你的案子被延期一個月,聯想到老浦在看守所已待了十個月,他的案子卻還在不停地來回退偵、送檢;律 師為你遞交的取保申請也沒有獲得批准,我估計你在短期內很難回家,便認真地思考了“你若被判刑,我該怎麼辦”的問題。想明白了,苦的無非是愛別離,可是你 在裏面戒煙戒酒、清淡飲食、早睡早起,還有大把的時間看書、勞動、修身養性,這些卻都讓我感覺輕鬆。最難過的人是父母,沒有你的陪伴,又丟了世俗的面子, 很難釋懷。

小寶,請你原諒我,我沒什麼辦法安慰他們。生活上可以相濡以沫,可是在精神上,父母子女都有各自的路途和屬於自己的負擔,只能各自承受。其實大 部分的人際關係,也是這樣的模式最好,所以我們最好也這樣,對彼此狠一點,不要總是設身處地考慮對方的感受,徒增傷感。

儘管已經平靜許多,我卻始終無法原諒那些作惡之人——寬恕這種事,只有神有資格,我們這些凡人,以直報怨就足夠了。心越熱,就會越疼,我要靠疼痛讓日漸麻 木的心熱起來——被折磨的人是怎麼熬過來的?那些作惡的人,在動手的一瞬間,他們的心或手有沒有過一絲的猶豫和顫抖?在體制的掩護下,真的可以肆無忌憚地 做所有事情嗎?他們難道不怕自己的姓名大白於天下?他們是以怎樣的面目面對自己的父母和子女的呢?

我想像了很多。小時候被江姐和劉胡蘭的故事激勵,真誠地 思考過“如果那一切折磨加諸己身、能否堅持革命信念”的問題(好吧,又要被你嘲笑了),想不到在這樣的文明時代,還有機會做同樣的想像,仿佛我們這個國度 是隔絕于文明的荒蠻之地。這真令人悲傷。但凡是人,即使不是任何教派的信徒,也應該敬天地、畏鬼神吧?也應該知道這世間有比人類高得多的運行法則吧?然 而,確實有一些人既不害怕現世報應,也不怕死後洪水滔天。能拿他們怎麼樣?最多說一句 “祝你今日種下的因,他日早些結果”罷了;

在這個國度、在有生之年,我們還真的未必能等到公平正義。 可是,即使我們等不到、只做了墊腳石,也無須難過,要相信總有後人會等得到。小寶,我就是這麼想的,所以,已經不太需要咬牙才能應付目前的生活。把結果交 給神,自己只管低頭走路,做該做的事。 這封信寫得有些涼薄,你不要怪我,我只是在為可能到來的長期分離做準備。相信你能明白我的心意。

愛你。願你身心安定。

愛你的老婆 2015年4月1日

 

注:這封信寫於3月底,因為太像道別,生怕一語成讖,且抱著一絲幻想等待著4月2日(偵查延期的屆滿之日)能傳來好消息,便一直沒發。但該來的還是躲不 掉, 4月15日,我接到看守所通知,玉閃被換押到海淀區看守所。傳知行的“非法經營”案同日移送海淀區檢察院。

(發表於 2015年4月17日  http://xgmyd.com/archives/16629 | 新公民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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