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當瑪麗碰上老木
作者: 廖亦武

文化走廊

更新於︰2014-12-21 Print Friendly and PDF

編者按: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不久前,作家廖亦武和漢學家瑪麗在巴黎街頭發現失縱多年的詩人、八九北京民運知名人物老木⋯⋯作者生動記錄下來


●六四前的老木和他的詩。(王友琴提供)

我在巴黎的最大收穫,是與我的譯者侯芷明(瑪麗)一見如故。侯芷明這名字,八十年代就混雜在一大群漢學家名字當中,比如林培瑞、黎安友、白傑明、白夏、顧彬、馬漢茂、馬悅然等等。當時中國改革開放不久,漢學家顯得特稀罕,跟大熊貓似的,文人們只有通過漢學家這座獨木橋,才能走到西方。當北島和高行健在那時闖蕩國際文壇,搭上開往瑞典的直通車時,不少類似老廖的土鼈文人卻搭上開往牢房的直通車,顧城在新西蘭激流島砍死老婆然後自殺,我還是從獄中一張過期報紙上曉得的。恍若隔世啊。

侯芷明十六歲跟父親去臺灣學漢語,七五年入北京大學,正撞著全中國批林批孔,接著她親歷了中國當代史上最戲劇化的四年,毛澤東死,毛婆為首的四人幫被捕坐牢,所有報刊卻一口咬定這是她丈夫的遺囑;被打倒的鄧小平第三次爬起來,擠掉兒皇帝華國鋒,自己掌權,宣佈改革開放。於是北京的西單牆成為全中國言論最自由的地方,號稱「民主牆」。法國留學生侯芷明在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前,首次見識公開鼓吹民主和人權的同代人,魏京生、徐文立、劉青、胡平、任畹町等等,還有呼籲創作、出版自由的芒克、北島、馬德升、王克平、嚴力等等,這些人都分別是反動民刊《北京之春》、《四五論壇》、《今天》、《沃土》、《星星畫會》的創辦者。他們渴望與 西方使館和記者溝通,侯芷明自然是最直接的管道,魏京生被鄧小平下令抓捕前,她陪同老魏接受過無數採訪。

在巴黎唐人街瑪麗家喝酒

後來她回國了。因為一大批政治犯朋友而反對中國政府。但對於我,侯芷明猶如天上的星星,遙不可及。直到某一天,禁書《中國底層訪談錄》被她無意間讀到,就選譯出版了;幾年後她又翻譯出版了《地震瘋人院》,接著是《大屠殺》、《六四·我的證詞》⋯⋯

鬼使神差,這個侯芷明,居然就在我跟前,平淡如水;她卻經歷了中國的許多風暴。她住在十三區唐人街,院子周圍種了許多四川竹 子,在古代,竹子、松樹和梅花,被稱作「歲寒三友」。侯芷明說,竹子令她想起陶淵明,厭倦做官,躲進竹林做隱士。 我開玩笑說,陶淵明種地,你不種地。侯芷明說,我沒地可種,只好種蚯蚓。果然,她屋後的大垃圾桶內,滿滿幾層蚯蚓,吃垃圾,拉沃土。「多偉大的清潔工啊」,她讚歎道。

我在侯芷明家住下。那一晚,她請了不少客人。印象最深的是馬德升,坐在輪椅上,下半身幾乎沒有,上半身卻激情萬丈地朗誦詩歌。兩年後,他居然在巴黎現代藝術館,我的監獄自傳法文版發佈會上,當著幾百號老外,以同樣的激情朗誦我的獄友李必豐的詩,令我差點掉淚。馬德升的油畫,一塊岩石就佔據一面牆,真不知高位癱瘓的他是怎麼創作的,難道手握畫筆飛起來嗎?他在練一種瀕臨失傳的氣功,以抵禦往往突如其來的、致命的疼痛,他一次次從鬼門關被遣返,並且對做愛保持超健康的嚮往,神仙啊。如果馬德升要造個宗教出來,老廖我願做他第一門徒。雕塑家王克平在馬德升斜對面,他倆在三十多年前的西單民主牆時期一塊鼓搗「星星畫會」,現在仍是一靜一動的一對兒。王克平沉默寡言,如他的木雕,蘊藏著無盡滄桑。而高源和魏曉濤不用蘊藏,滄桑都寫在臉上。侯芷明如一位法國母親,招呼著一圈兒中國老小孩坐定,才翻箱倒櫃,抱出一大瓶紅酒,1989年出品,足有三公斤。她說最有資格喝這瓶酒的,就是廖亦武,在大屠殺之夜朗誦《大屠殺》的人。還沒喝,我就滿臉通紅,可擔不起這樣的讚美啊。

那回到國內,我和魏曉濤捉對兒廝殺,不整倒對方不甘休。大夥兒助興,起碼喝了三種以上的酒。後來我不知咋樣爬上旋轉樓梯頂端的。那間小屋的小床,軋進去就如鳥窩。二十多年來,這鳥窩蜷縮過數不清的流亡者,如今都逐漸飛不動,有兩三個已經死掉了。

中國乞丐倒臥在古老的十字路口

次日跟侯芷明去了鳳凰書店,據說是巴黎壽命最長的中文書店,舉辦過無數作家講座,我也入鄉隨俗,傳播兩小時反動火種,並簽名售書。接著,受一前流亡者、現中餐館老闆的盛情邀約,赴了更大規模的餐會,起碼有近二十位中外反革命參與。在一陣接一陣的麻辣煙霧中,我接受法國廣播公司採訪,談的還是中國,我試圖將 話題岔開,談談中國人在法國,可記者固執,立馬將話題扭轉回來。胖子老闆湊到我身邊,坐了好一會兒,可惜人多嘴雜,沒與他好好交流。第二年我再來時,此地 已物是人非。曾和氣生財的原老闆,據說染指黑社會,放高利貸,把人逼急了。某一天,欠錢的傢夥約了個越南幫手,早早上門,聲稱還債。彼此坐定,剛剛泡了一 壺烏龍茶,越南人就從提包內抽出K45微型衝鋒槍(有一種烈酒也叫K45),噠噠噠一梭子,血肉橫飛,老闆頓時被射成篩子。二殺手卻如一陣風,眨眼沒了。待警方趕到,桌上熱茶還縷縷冒煙呢。

侯芷明因此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可最讓她不能釋懷的,是有個清晨,我跟她赴法國文化部長的約會,匆匆行至中途,在一相當古老的十字路口(以十八世紀為背景的 法國電影裡,我見過類似的幽光閃爍的青石路口),我們突然碰著一中國乞丐,不,乞丐、醉漢與瘋子的混合體。一件棉襖烏黑如煙筒,棉襖裡塞著報紙,報紙裡塞 著紙袋,紙袋裡塞著兩個酒瓶和半截麵包,倒臥在圓拱走廊邊瑟瑟發抖。侯芷明失聲尖叫:「老木!」

老木一軲轆滾起身,兩眼騰騰燃燒。

「真是老木?你怎麼在這裡?」侯芷明弓下腰,探手摸他的前額,「你在發燒嗎?」

「不不。」老木流浪狗般躲閃著,張開大嘴,一股惡臭撲面而來。

「我是瑪麗。你不認識了?」  「瑪麗,瑪麗」,老木嘟噥著,「你是瑪麗?你看你看,我的牙掉光了,去年掉兩顆,前年掉五顆,今年全沒啦。也沒地方睡,我感冒好久,也沒地方睡,我幾天幾夜沒睡⋯⋯」他嗚嗚哭起來,涕泗橫流,孤零零的門牙如一顆綠頭蒼蠅叮在那兒。 

「我帶你上醫院。」

「我不上醫院。你給我錢。」

「可憐的老木!」

「你給我錢!給我錢!!」

侯芷明揩了一把淚水,急忙翻錢包,剛抽出二十歐元,老木就急不可耐地奪過去。「我走了,我走了。」他搖晃著,棉衣內的東西稀裡嘩啦往下掉,他又慌慌張張撿起 來,抱在懷中。侯芷明趕過去,卻一手抓了個空,就追著喊:「你去哪兒?」真像《悲慘世界》的某個鏡頭啊,老木跌一跤,又一軲轆滾起身,如斷翅烏鴉向前撲 騰。過街時,他撞上一輛旅遊馬車,戴斗篷的仿古車夫,優雅地勒停兩匹白馬,高高站起來衝他鞠躬,引得路人側目。老木繞過車輪,對面的宮殿金碧輝煌,他在牆 角回眸一瞥,如宇宙中一粒微塵,驀然飄逝。

    教堂鐘聲適時響了,叮噹、叮噹。侯芷明喃喃道:「十多年不見老木,真沒想到⋯⋯」

一九八九年詩人老木與公開信

我不知該說啥。老木,這個名字太遙遠了,我最早曉得他,還是一九八五年,他主編了兩卷本的《新詩潮》,選了我的長詩《越過這片神奇的大地》,校對錯誤多如 牛毛,還無稿費無樣書,於是我去信,信中畫了一枚原子彈和一根沖天大雞巴,挺黃挺暴力。半個月後,老木回寄了兩套《新詩潮》,當中夾帶一信,說稿子是你哥 們兒某某替你寄的,稿費也被某某買酒喝了,為了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廖鬍子表達敬意,接著,就畫了兩枚原子彈和兩根沖天大雞巴。我當即大怒,旋即大喜,看來 這狗東西曉得艾倫·金斯伯格的《美國》,能正確運用其名句「用你的原子彈操你自己吧」,具備中國垮掉一代第二縱隊潛質,算半個同志。那時候,老木的北大詩 友海子,正沒日沒夜遨遊宇宙,隔三岔五,我就會收到一厚本油印詩集。《土地》、《太陽》、《遺址》、《但是水、水》,總之,海陸空都窮盡了,最後才是「遠 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

我和老木見面是一九八八年春夏之交,在揚州,召開「中國新時期新詩討論會」。一大屋子老中青,唇槍舌劍幾晝夜,主題無非是傳統要不要繼承,詩歌該不該有性 器官,誰誰誰有資格擠上開往瑞典的火車,等等。但見那老木,鼓著一大腮幫,年紀輕輕,卻當眾盤膝打坐,充耳不聞,跟得道高僧似的。大夥兒辯論得精疲力竭, 主持人就點名讓老木發言,叫了好幾聲,老木才虛開眼縫,合十稽首道:「氣功時間,請勿打攪。」

世外神人啊。可就這神人,在次年開春,竟與諾貝爾文學獎熱門候選人北島、從美國留學歸來的陳軍一道運籌帷幄,連袂發起有三十三人簽名的《公開信》,全文如下:

北京文化界致人大常委會及            中共中央公開信

我們得悉方勵之先生於一九八九年一月六日致鄧小平主席的公開信後,深表關切。我們認為,在建國四十周年和五四運動七十周年之際,實行大赦,特別是釋放魏京生等政治犯,將會創造一個有利於改革的和諧氣氛,同時也是符合當今世界日益尊重人權的普遍潮流的。

北島、邵燕祥、牛漢、老木、吳祖光、李陀、冰心、張潔、宗璞、吳組緗、湯一介、樂黛雲、黃子平、張岱年、陳平原、嚴文井、劉東、馮亦代、 蕭乾、蘇曉康、金觀濤、李澤厚、龐樸、朱偉、王焱、包遵信、田壯壯、劉青峰、芒克、高 皋、蘇紹智、王若水、陳軍

一九八九年二月十三日

 

由於簽名者都是中國最有影響的文化精英,所以立即引發大面積社會地震,被公認為接踵而至的八九民運先聲。老木功不可沒,憑藉實力和詩人名頭,被推舉為全國 高自聯以及天安門廣場指揮部的宣傳部長,估計是古今中外詩人中,官做得最大的,我說的是在野的、民選的官,不是朝廷賜予的官。被判刑十三年的六四黑手王軍 濤回憶道:

「一九八○年代北大有三個傑出的校園詩人,海子、駱一禾、老木。我與海子曾匆匆相識在法大。那天,一批當年北大校友聊天,海子略顯憂鬱,說話不 多。就在八九民運爆發前夕,海子臥軌自殺。我與駱一禾相識在一九八五年的一次郊遊,他最好的朋友在那次郊遊中,淹死在懷柔水庫。八九民運期間,駱一禾參加 絕食,僅數日就突發腦溢血猝死。他是八九民運犧牲的第一人。在一次首都各界民運領袖聯席會議後,我認識了老木。他激動地對我說,如果民運早些爆發,海子不 會自殺,並將在這場運動中找到自己心靈的位置——而駱一禾的意外夭折,使老木成為唯一倖存的北大校園詩人。他感到不僅代表自己、也代表兩位亡友投身這場偉大的運動。」

流亡巴黎失常,嚇跑了台灣女朋友

稍後槍聲響了,血流成河。老木作為國家級別的通緝犯,星夜逃竄,匯入數萬六四流亡大軍。這是二十世紀最青春、最眩目的流亡,大部分落難英雄才二十多 歲,就處在全世界的聚焦點上。據相關資料,美國、加拿大、澳洲和歐洲各國,一夜之間,就批准了十幾萬張政治難民綠卡,又稱「六四血卡」。有親歷者回顧,巴 黎籌備民主陣線期間,密特朗總統多次接見流亡者,民間聲援資金也源源不絕,法國國慶日,他們的代表一上臺講話,市民們就報以雷鳴般的掌聲。可後來,大 夥兒昏頭了,竟然將天安門廣場沒吵完的架,挪到巴黎來繼續,一言不合就各奔東西。

老木失去群體靠山,找不到方向,又回不了家,整日借酒澆愁,言行一天天脫 離常軌。他要麼不說話,要麼抱住人就哭,甚至當眾撒尿。他的臺灣女友被嚇跑了。年復一年,這廂英雄光環黯淡,那廂中共不僅沒垮掉,還越來越有錢有勢。據知情人透露,中國使館曾派人跟蹤並找到老木,允諾送他回國探親治病,條件是在一份列印好的《悔過書》上簽字。老木點點頭,懵懵懂懂地跟他們走了一段路,躉入 大作家巴爾扎克故居附近一家酒吧。他們問他喝什麼酒,他說餓;於是他們替他點了大份牛排,然後,塞給他一支筆。老木傻笑著,本來都要簽字了,卻突然死盯著 那頁紙嘟噥道:「悔過?悔、悔、悔過?」

「是的,你必須悔過。」他們從提包中摳出一架攝像機,調整著鏡頭。

老木臉上的笑意凝固了。他突然跳起來,大叫一聲:「老子絕不悔過!」就要衝出酒吧。他們將他摁倒在地,又不得不鬆開,因為四周的酒客都轉過身來,櫃檯那邊,老板正抓起報警電話⋯⋯

「本人還以為他死了呢。」我終於吐出一句囫圇話。是的,在國內許多人記憶裡,風雲人物老木,與海子、駱一禾一樣,已經死了。可海子和駱一禾,不久前還出了 詩集,擁有成千上萬粉絲。海子臥軌自殺的北京遠郊山海關郭家營,每年都有年輕人去拜祭,吟誦他屬靈的作品。而老木,活著,卻死得徹底。

「你現在是新聞人物,還沒來得及體會流亡多難受。」侯芷明搖頭道。

夜裡輾轉難眠,就上網用谷歌搜老木,不料第一條就是《轉貼找詩人老木》:「尋找同鄉劉為國,四十多歲,號稱詩人老木,住巴黎近郊。此人1980年代末來法 國,之後和家裡失去聯繫。他父親前幾年去世,現在老母親很思念這個兒子。請認識此人的朋友,與黃先生聯繫。0612530170,謝謝。」

接著是一篇長文,當中夾一首老木二十多歲寫的詩:

太陽跌碎了

一地金黃

大街上飄過

一個金髮姑娘

 (2014年11月14日。芝加哥大學

王友琴教師正在發起救援老木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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