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魯木齊火車站的那雙眼睛
作者: 老 悶

大陸傳真

更新於︰2014-11-16 Print Friendly and PDF

八月二十七日上午近九時,我和妻子乘坐了一夜的火車,從新疆的伊寧到達烏魯木齊。乘坐這輛火車的大多數是漢人,我們和大家一樣,拿著行李,過地下通道,向出站口走去。


●魯木齊的維族少女。

來新疆近一個月了,在機場、火車站、長途汽車站、公車站和賓館、飯店甚至商店、博物館等公共場所,經歷了無數次安全檢查之後,已經熟知了嚴進寬出的慣例,那就是,出站或出門一般是不用安檢的,即使有,絕大多數也是做做樣子。可是,在火車站出站口,幾個實槍荷彈的武警,正在檢查兩個人的行李。

兩個人的行李不多也不大,一個一尺多長的行李袋、一個普通的書包,放在地上被打開,裡邊的東西,一兩件衣物、杯子、洗漱用品等被拿了出來,擺在水泥地板上。

被檢查的兩個維族青年

最後,眼光停留在這兩個人身上,是兩個學生模樣的維族青年,年齡最多十七、八歲。靠前的一個稍微瘦一些,金黃色的鬍鬚,最多不到一公分長,淺淺而頑強地在臉頰邊緣、上唇和下顎間萌芽,宣告著主人剛剛告別了少年時代,而進入了人生的青年。

讓我心裡悸動和驚訝的,是兩位維族青年的眼神,特別是留著金黃色鬍鬚的那位。

那雙不太大的眼睛裡射出的只有純淨,瞳仁裡的淺藍宛如天山天池和喀納斯河水,沒有一點雜質。真的,在十三億中國人裡面,除過孩子,我沒有見過這麼乾淨的眼睛,裡面沒有一點憤憨、仇恨、不平、恐懼和焦慮。面對著幾個鋼盔衝鋒槍,目光平視著,像是在看幾個與自己完全無關的人。如果硬要找出眼光裡的一點混合物,那可能是含量只有百分之幾的憂鬱了。

以漢人為主的人流匆匆地從他們面前走過,這一幕,不少人甚至看都不看一眼。他們早已經司空見慣了這種有選擇的檢查。

然後⋯⋯

在心裡對自己說了一百遍「冷靜」後,我走到兩個維族青年和武警之間,將自己的小帆布箱放在青年的行李袋和書包旁。我打開箱子,將裡面的衣服、杯子、新疆的土特產拿出來,擺在水泥地面上。幾名武警一臉愕然,結結巴巴地說「不用檢查、不用檢查」。我說「為什麼光檢查他們?」鋼盔下的臉色嚴肅了,其中一個小頭目模樣的,從皮帶上拿出了對講機⋯⋯

然而,真正的事實是,我什麼也沒有說,也什麼也沒有做,和所有的漢族旅客一樣,拖著自己的行李,看著眼前的這一幕,沒有停留,走出了出站口。我和大多數漢人的唯一區別,可能僅僅是在兩個維族青年身上,我的目光多停留了一兩秒鐘。

妻子去問路,我站在出站口外的人行道上守著行李。眼前是川流不息的客流,耳邊是招徠住店、存行李、乘車、吃飯的高分貝噪音。望著被中度霧霾籠罩著的灰濛濛的天空,鼻子一酸,淚水猛地流了出來。往下嚥了幾下,沒用,淚水還是不斷地向外湧。

真想讓淚水衝破一切阻攔,放懷地大哭一場,在中國最西北的這座人聲鼎沸的火車站外。這淚水,一半是流給這兩個年輕人;一半是流給自己,我痛恨自己事不關己的冷漠麻木和怕惹事的怯懦。

比起內地維吾爾人是雙重的異類

從小,是看著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的仇恨和戰爭長大的。當了大半輩子的巴勒斯坦派,直到中年,在經歷了無數思考之後,自以為成為了以色列派。可是,烏魯木齊火車站的這雙眼睛,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裡,又幾乎將我變回了巴勒斯坦派。

十年來,新疆已經來過四次了。和前三次大不同的是,今天的新疆是歷史上最緊張的時期。

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的鐵柵欄、隔離墩、鐵絲網、麻包工事、警車、裝甲車、衝鋒槍、鋼盔、警棍、綠色盾牌、迷彩服、安檢門、開包檢查通告、反恐紅袖章⋯⋯

八月八日伊犁日報載文,報導喀什地區莎車縣的某某村如何和諧安詳,標題是《一村無一人參加暴恐活動》。使人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看到的一篇省報文章,讚揚某個地方國有企業如何「發奮圖強」、「改變面貌」,成為當地唯一一個「扭虧為盈」的國有企業。

所有的清真寺,哪怕是村一級的清真寺,門口都張貼著政府的公告:十八歲以下的未成年人不得進入。(我想替維族人問一句:你們內地的中小學為什麼不取消政治課呢?)所有的書店,不許賣維吾爾文的古蘭經。維族人開的書店,三天兩頭被檢查。

城鎮的維族青年,即使大學畢業也要去上語言學校,專學漢語,不然,很難找到工作。而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央規定,來新疆的幹部都要學習維吾爾語。

伊寧街頭張貼著政府的佈告:禁止五種穿戴、扮相者上街,包括蒙頭巾不露頭髮的、不露腳的、留某種樣式鬍鬚的,等等,並附有五種照片。

伊寧的計程車司機,每人的胳膊上都戴著「反恐」的紅袖章,司機們說,袖章是上邊強令他們買的,戴上它,就有權打開乘客的行李檢查。問:沒見你打開誰的行李呀?答:只檢查維族的。

旅途中,遇到的維吾爾、哈薩克、烏茲別克、回族人對我們都很友好。稍微熟悉之後,幾位維吾爾中老年人告訴我們,在整個新疆,被關進監獄的維族人有三十多萬,有人估計甚至達到一百萬。在南疆的不少地方,幾乎每一家都有被「殺、關、管」的。不時有人失蹤(被抓),維族人生活在恐懼之中。不少地方的人下班晚一點或者有事不能回家,都要給家裡打電話,以避免家人擔心失蹤。

比起內地的異議人士、維權人士和法輪功等,在當局眼裡,維吾爾人是雙重的異類。「反恐」已經成了一個萬能的筐,什麼都往裡裝。最早,這個筐的名字叫「階級鬥爭」,前些年改成了「愛國主義」。現在,在不少地方,這個筐又貼上了「反恐」的標籤,把對腐敗的怨恨、對公民掠奪的抵制、對人權的追求、對宗教的虔誠,統統裝進了筐裡。

當年,庫爾班大叔騎著毛驢去北京見毛主席的溫情脈脈的面紗早已經撕去,剩下的只有冰冷的坦克車和衝鋒槍的有恃無恐和蠻橫。

在當局看來,烏魯木齊火車站這兩位維族青年的平靜,是最好的也是他們最歡迎的結果。我要提醒的是,這很可能也是最可怕的一種結果。因為,在兩千多年前,一位漢族老人就說過: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這位老人的名字叫老子。

回到內地已經二十多天了,烏魯木齊火車站的那雙眼睛仍無數次地出現在面前。每一次,鼻子還是發酸,淚水還是不斷地往外湧。

心裡發誓,下一次,如果遇到這個年輕人,我會抱住他,說:孩子,我和你在一起。

2014-9-19

 

蘇格蘭公投揭曉之日。

下午三時,蘇格蘭公投揭曉。反對獨立派獲勝。評論說,不管哪一方獲勝,都是英國民主的勝利。卡梅倫承諾,將進一步推進英國民主,給各地方(英格蘭、蘇格蘭、威爾士、北愛爾蘭)更大的自治權利。反觀天朝,至今不敢對臺灣承諾放棄武力,對香港、西藏、新疆唯有軍事鎮壓以恐嚇,在內地,劉曉波、許志永等人的牢獄之災更是遙遙無期。面對這完完全全、不折不扣的一個野蠻中世紀,只有長哭當歌,無淚而求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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