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支華人的生與死
作者: 東 西

文化走廊

更新於︰2014-10-13 Print Friendly and PDF

編者按:作者出身於東南亞華僑教師之家,本文回顧他親歷的四五十年代在泰國柬埔寨華僑的生活與遭遇。他們赤誠愛國,最後卻被拋棄、犧牲,是一份翔實的見證。

友人從巴黎郵來幾冊《印支華人滄桑歲月》。雪白的封面,由上而下垂著一支綠色的椰樹葉,滴下一滴──鮮紅的血!這不是我們印支華人的鮮血嗎?!

這本由當年愚左華人、華僑劫後餘生所寫的回憶錄和所見所聞,透露出他們當年如何在「祖黨」的號召和指引安排下,投向那虛無漂渺的「國際共產主義革命」;以為經過他們這些人的「披荊斬棘,流血犧牲」,可以創造出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來。他們後來被拋棄,死無葬身之地。他們走的是一條死亡的路!

泰國排華隨父母遷居柬埔寨

上世紀整個三十年代,我爸媽和乾爹乾媽都在暹羅(1939年改稱泰國)首都曼谷最大的華校「新民」教書。乾爹郭殿寶是校長,副校長是2007年在香港去世的南洋商業銀行創辦人莊世平。這些人都是從國內南渡的進步知識份子,有的是中共地下黨員,莊世平叔就是。

一九三八年,暹羅與日本簽訂《日暹新條約》。為了幫助日本實現「大東亞文化圈」,親日的暹羅政府進行排華,禁絕華文學校。次年八月,鑾披汶政府封閉曼谷八家華文報,並大規模查封華校。到一九四○年六月,全泰二百九十三所華校蕩然無存。

華校教師們便紛紛向南越轉移。我爸媽到西貢後,受聘於堤岸潮僑公立義安中學,後來爸也在私立南僑中學兼課。南僑是著名的左傾學校,被稱為「紅色革命搖籃」,校長王貫一和教務主任郭湘萍及杜澄洲先生等都是學識豐富思想左傾的學人。中共地下黨員張克煌(化名陳聲)也曾在南僑任教。五十年代末他被黨派到柬埔寨,是中共與柬共的聯繫人,對手就是最近在金邊被判終身監禁的農謝。南僑一九四八年被當局封閉,王貫一和郭、杜等人一九四九年後陸續回國。王貫一在汕頭著名的金山中學任校長,五七年打成「右派」,銷聲匿跡,直至毛死後才重見天日,被委任一個政協的虛職,其時已垂垂老矣!諷刺的是地下黨張克煌從柬越逃出生天後,沒有回國向黨報功領賞,而是跑到加拿大去當「政治難民」,低調生活,二○一二年五月在那裡去世。

法日雙頭統治下的安居樂業

一九四二年,金邊「潮僑公立端華學校」成立,乾爹被聘為第一任校長,把我爸媽拉去相助。高棉的華僑以潮人為多,其次為廣府人、福建閩南人、客家人、海南人,還有極少數的上海人等。成立了一個機構,叫「五幫公所」,每個幫都選有自己的幫長。

那時金邊的潮州幫長是郭德隆,端華董事長是張小魯。張先生是「磅針人」,寶號張明合,在磅針有酒廠生產米酒。是張先生派他自己的私家車到西貢來接我們一家去金邊的。那時,柬埔寨的華文教育遠落後於泰國和南越,處於草創階段。泰國來的這批教師便成為端華的開荒牛。學校開始用國語教學。我爸在上海美專曾隨陸衣言先生學國語,夜裡便開國語班,教《說話》和注音符號,普及國語。開始時端華只有小學,學制採半年制,每年招生兩次,分春季和秋季。

早在一九四○年七月日本軍隊便在法屬印度支那南部登陸。印支包括三國:越南、高棉(柬埔寨)和寮國。直到日本投降,整個法屬印度支那都被日軍佔領,因為日軍數量不足,無力控制整個地區,他們便與法國殖民政府簽了一個《共同防禦協定》,表面上繼續由法國人統治,維持著一個體面的和平。這就是當年所謂的「雙頭統治」。那時我年紀還小,只聽說日本人在金邊的施梳瓦中學辦日文班;又聽說日本人見到小孩子時都會給糖果吃,但孩子們見到日本人都遠遠避開。我記得從來沒見過日軍在市區出現過。

整個四十年代,柬埔寨的華僑生活在一個自由和安居樂業的氛圍中。首都金邊的中心區盡是華僑開的商鋪,寫著大大字的中文招牌,就好像是一個中國市鎮。法國的殖民統治也比較文明,顯示其統治地位只在於:每逢節日掛旗,除掛高棉旗外,必須加掛法國旗;中國節日也允許掛青天白日旗;電影開映前,觀眾要起立,先奏法國國歌,銀幕上是法國總統戴高樂將軍的照片;後奏高棉國歌,銀幕上是高棉國王西哈努克的照片。華僑可以申請立案辦學校。教師要有「教師證」的合法資格。華人有自己的生活圈子,有自己的學校,基本上沒有與高棉人和法國人接觸,因而金邊大部份華僑都不會說高棉話。華校雖然每週有教高棉文、法文或英文,但大部份學生都馬虎應付,甚少有人用心學習外語。

全金邊華校每年都開展一些競賽,如作文比賽、演講比賽、運動大會等。我就得過全金邊華校演講比賽初小組冠軍。每年國慶(雙十節)都舉行提燈遊行,各幫公所和華校都參加,十分熱鬧;元宵則有遊神賽會。華僑十分團結,互勵互助,沒有左右之分,更不會互相攻訐。大家都熱愛祖國和家鄉,有能力的人可隨時回國探親或小住,或把國內親人申請出來團聚,來去自由,不用擔驚受怕。



●東南亞華僑歷來重視中華文化傳承,不遺餘力辦華文學校。

五十年代柬埔寨僑社急速向左轉

歷史上殖民主義受到譴責和唾罵,因為早期總帶有軍事、暴力、奴役和掠奪的痕跡。但是後來慢慢變得文明和人道。宗主國也給殖民地帶來發展。生活在文明和民主國家的殖民地,遠優於被自己獨裁專制的政權統治和壓迫。

我還記得羅峻山先生,廣東普寧縣人,一九二六年加入中共,跟隨彭湃搞農民運動,被通緝後跑到柬埔寨教書。他很喜歡我,經常給我講故事。一九四八年他被法國殖民當局逮捕,次年被遞解出境,回到普寧任第二中學校長,改名羅俊三,還以金邊歸僑身份當上普寧縣副縣長。文革時他受到殘酷迫害,文革後平反,恢復名譽。羅校長一九七九年病逝,享年八十四歲。

一九四八年,我媽和乾媽的好友吳靜修先生回揭陽漁湖探望母親。一九四九年新政權成立,她十分興奮,決定不回金邊,留在家鄉教書,連續幾年被評為「模範教師」。她寫信給金邊的老友們宣傳新政權的「豐功偉績」,令老友們十分緊張,不敢回信。五七年吳先生也被劃為「右派」,勞動改造,導致精神分裂,終於在文革中從樓梯上跌下而死。

那時候,柬埔寨應該也有為數不多的中共地下黨員,但他們沒有組織,也沒有活動。柬埔寨僑社的急速向左轉,是從五十年代中期開始的。

五十年代初,已有個別端華學生偷偷回國參軍。我知道的有四人:陳達春兄,分配在空軍地勤,因為是華僑,規定不能飛上藍天;蘇宗高兄,大概在陸軍,聽說在一次擦槍時走火被自己打死;黃婉華姊,是老富商黃成源的女兒,幾年前聽說她已在外國;傅求炳,是我在端華的同學,香港回歸時被派來中聯辦工作。但沒有一個人想要去找他,他也不找任何人。大家都免得麻煩。他後來情況,沒有誰知道。

一九五四年簽署日內瓦協議,印支三國獨立,越南南北分治。五五年中,國民政府駐金邊領事知道大勢已去,準備撤走。台灣派來飛機,鼓勵僑生到台灣讀書,完全免費,但應者寥寥。那時國民黨名聲不好,學生們都願意自己出錢往大陸跑,「自由中國」不去,卻自投獨裁專制的羅網。這是歷史的誤會,無可奈何。

那年頭,金邊的旅行社生意十分興旺。可是香港政府不批准入境,大家只有轉道西貢乘船去澳門,每船三四百人,然後再從澳門乘船去廣州。

一九五六年夏,我爸爸也偷偷回國,去北京看望他當年上海美專的老同學邱及,時任中僑委一個主任。媽曾對我說,邱及,揭陽人,是個才子,拉得一手好二胡,還懂世界語。爸說,邱及當年曾在寮國被捕,剛好法國人監獄長也是國際世界語會員,愛才,私下把他給放了。爸是金邊第一個回國的華僑教育界人士,邱及囑人陪他去東北參觀,還到新華書店拿了許多掛圖書籍,帶回金邊去宣傳,端華等學校都來借用。邱及叔文革時也遭到殘酷迫害!

五六年周恩來賀龍訪問柬埔寨

邱及告訴我爸,說柬埔寨就快與北京建交,周總理和賀龍等年底就要去柬埔寨訪問,囑他回去先做工作。有關部門給他介紹了陳揚,當時是普寧縣縣長,說先派陳揚率經濟代表團去金邊,為周恩來的訪問作準備。爸回金邊後傳達了這個信息。不知誰告訴他,說如果在飛機油中放點白糖,飛機就會爆炸。他很緊張,親自去找空軍司令吳伯符(海南裔)反映這個情況。吳伯符笑笑說,先生放心,屆時我自己開飛機,並親自給飛機加油,絕對沒有問題。陳揚到金邊後,要我爸給介紹靠得住的司機,爸給介紹了我們的老相識陳奇文兄。

五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周恩來和賀龍等訪問柬埔寨,我爸和伯父都獲接見,照了相握了手。二七年中共南昌起事失敗,退走潮汕,我伯父曾代表汕頭商會歡迎過共軍,認識了賀龍,因此三十年後得以參與盛會。

三十年代後期,跑到南越的中共黨員在堤岸建立共產黨組織,稱「僑黨」,以「南僑」、「義安」、「福建」三家中學和《越南報》、《現實日報》為中心,宣傳「馬列主義」「國際主義」。五○年五一節僑黨成立了「越南南部解放聯合會」,簡稱「解聯」,標榜「共同抗法」。解聯後來分裂,一部份人另起爐灶,成立「西堤華僑愛國民主聯合會」,簡稱「愛聯」。二聯對立,解聯強調「執行中共僑委會公佈的政策路線」,開展「華僑愛國活動」。

解聯解散後,一些人回歸大陸,被分配到僑務部門工作;一些人轉移到北越;一些人被派到柬埔寨,打進學校和報界,領導整個僑社急速向左轉。

當年的柬埔寨華僑,潮人是比較左傾的,廣府人則有相當部份仍親台灣,如我的校長鄺魯久和班主任羅中興等。他們後來都去了台灣,因而逃過了「戰火屠城」的劫難。可悲的是那些準備「『解放』全人類從而『解放』自己」的愚左者,落入紅色陷阱而不覺醒,最終陪上自己的生命!

熱愛祖國,最後被祖國拋棄

一九五七年端華被左派全面掌控。中共大使館派駐金邊後,形成了一個越來越大的「紅色漩渦」,端華成為這漩渦的中心。訓導主任是中共使館的代言人,以「使館代表」自居。全柬華文學校的負責人和主任級老師,都得由這訓導主任安排和指派。誰被視為「異端」和「非自己人」,很難立足。

在教育界的親台人士全被趕絕後,他們便向私校開刀,誣衊造謠說私校是「學店」、「剝削」,想把私校趕盡殺絕,以完成他們的一統天下。實際上那時的私校,除「南華」自己建有幾層樓的校舍外,大部份都陷入經濟困難,剝削從何談起?總之,他們「唯我獨革」,黨同伐異。從這時起,我爸已再沒有利用價值,便被棄如敝屣,排除出他們所謂的「進步」圈子。

一九五六年在「華運」(「華僑華人革命運動」的簡稱)組織主持下在金邊成立的《棉華日報》,是全柬埔寨華文第一大報,廣告多,銷量大,很賺錢。為了支援祖國建設,多年來他們把盈餘一筆一筆偷偷弄到香港存入中國銀行(當年柬國嚴禁外匯),數量頗巨(須知那時大陸外匯奇缺,哪像今天)。據棉華日報社長潘丙說,這筆鉅款後來不知去向。他生前曾多次向中央僑務部門反映,要求把這筆鉅款連本帶息(幾十年了啊!該有多少?)取出來回饋給現在的柬埔寨華人社會,為當地華人福利和文教事業辦點事,但得不到回應,成為他死前的一個心病!另有人認為:估計這筆存款是被祖國某一位或某幾位高官以種種理由挪用或瓜分了。反正五名開戶人都已作古,還有誰能去追究?

一九五八年,僑界紛紛成立一種叫做「體育會」的組識,表面上是搞體育,骨子裡卻是宣揚「馬列毛思思」的場所。十年裡,體育會如雨後春筍般發展,領盡風騷,緊跟祖國「革命大好形勢」,後來因為太過份,受到西哈努克注意,才慢慢沉寂下來。

文革狂飆也吹到柬埔寨。端華的學生紛紛起來鬧「革命」,與富裕家庭劃清界線,高唱「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毛語錄」和「毛選集」泛濫成災,連酒樓食肆都有小童在叫賣。他們那時候意氣風發,以「革命」、「進步」自居,絕對沒有想到災難就快到來!

印支華人的結果已是眾所周知,電影《戰火屠城》也在香港上映過。他們聽從「祖國的召喚」,幫助越共和柬共鬧「革命」,後來卻被祖國拋棄,成為「革命」的犧牲品!誰為為之?孰令致之?盧國才寫道:「印支的悲劇,誰是罪魁禍首,昭然若揭。趁記憶還清晰時,留點史料,以供日後遺忘時借鑒。」

最後想說的是:書中有個別篇章並不真實。有人說他是「南解」地下別動隊成員,據知情人說非是。是有此成員,現在在加拿大,但並不姓林。林當時年紀小,因生活無著,到別動隊依這位學長,所以把這位學長的經歷當成自己的了。林君曾以「比干後人」的筆名在網上發表小說《血色回歸路》當年事,其中有許多生造和歪曲事實的情節。須知寫小說誰然可以添枝添葉,但寫歷史小說卻不可以違背歷史和事實,更不可以把黑說成白,白說成黑。林君的慈親曾以家庭團聚為名為他申請了一條自由路,但他到自由世界後過不下去,決定吃回頭草,覺得還是大鍋飯容易吃。這就是他的「血色回歸」!

再要說的是:到目前為止,仍有不少當年逃出生天的人認為「五、六十年代的金邊是一個理想、激情燃燒的年代」。有的篇章仍然提到當年「美帝」是如何地對越南「虎視眈眈」,沒有認識當年「援越抗美」的錯誤 ⋯⋯

天哪!已經半個世紀過去,「主義」已經破產,人民死去無數,你要總結出個子丑寅卯來呀,還「進步」呢!美國當年迫於本國人民的反對而撤出南越,這是個絕對的歷史錯誤!如果當年南越政權不被北越吃掉,怎麼會有大量「船民」投奔怒海?!

一九九二年,我填過一闋《摸魚兒》:

最難忘、塔山閒步,椰風蕉雨饒趣。湄公河畔風光美,洞里薩湖魚聚。天所裕。見說道、和平綠島人欽慕。民豐物阜。有勝蹟吳哥,巍峨壯麗,藝術傲千古。

烽煙起,赤柬屠城處處。蛇神牛鬼狂舞。可憐黎庶膏狼吻,沃地頓成焦土。屍骨腐。君不見、狐群鼠輩揮刀斧?腥風血雨。嘆十里金城,慘遭蹂躪,苦難向誰訴?

幾十年過去了!想起了死去的親人,想起了幾十萬死去的華僑和幾百萬死去的高棉人民,我欲哭無淚!我們期待祖國一個明確的「說法」,至今仍得不到;不要說「道歉」,連表示一下「遺憾」都沒有,只是要我們忘記!

我要說:忘記歷史就意味著背叛。在這裡我只能為我在柬埔寨死去的親人默哀,也為幾十萬幾百萬死去的華僑和柬埔寨人民默哀!

2014年9月10日於香港東西書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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