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地方,就是家園
作者: 余 杰

文化走廊

更新於︰2014-08-10 Print Friendly and PDF

一名執刑的憲兵成了柏楊文物館有血有肉的館員,這戲劇性的一幕,讓我感慨萬千。綠島的監獄更名為人權園區,柏楊也等來了恢復名譽的證書。


●柏楊與愛妻、詩人張香華。

二○○六年,柏楊去世前夕,將一批手稿和文物捐贈給在北京的中國現代文學館。由此,在台灣引發了一場「如何留住柏楊」的大討論。

不久之後,一群有心人開始在台南大學的腹地整建「柏楊文物館」,蒐集並展出其手稿和資料,重現其生活與寫作情境。次年,該館隆重開幕。

離開台南的前夜,我在瑪莎羅芙特咖啡館有一場演講。結束時,一名成大的同學用柏楊的一句話送給我:「大陸可戀,台灣可愛,有自由的地方,就是家園。」一九八八年十月,柏楊重返離別四十年的中國,將一路的觀察和思考寫成《家園》一書,這句話是該書的點睛之筆。而我與柏楊的著述的相遇,已經二十多年了。

我少年時代重要的思想啟蒙者

每個人的少年時代,都會有幾本書對其價值觀的形成具有決定性的影響。若要列舉對少年時代的我影響最大的幾本書,柏楊的《醜陋的中國人》是不會漏掉的一本。

八十年代中期,也許中共認為柏楊批判的對像是其宿敵國民黨,遂允許《醜陋的中國人》出版問世。這不是一本嚴謹的學術論述,而是雜文、演講的彙編。但正是這本書點燃了我對自由和正義的渴望。在用「題海戰術」迎接高考的間歇裡,我在這本書上勾勾畫畫,幾乎讀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

然後,到了「六四」屠殺之後肅殺的九十年代,中共的宣傳部門突然意識到,柏楊批判對象不僅是彼岸的國民黨,更是古今中外所有的獨裁政權——當然也包括共產黨在內。柏楊的文字中蘊含的啟蒙力量,多少跟一九八九年的學生運動的興起有關聯。於是,一九九一年,上海市黨的機關報《解放日報》集中火力批判柏楊的「歷史虛無主義」,河南輝縣的柏楊塑像隨即被拆除。

又過了十多年,情勢有所緩和,中共再度向柏楊拋出橄欖枝,柏楊的更多著作陸續在中國出版。柏楊晚年決定將自己的四十七箱珍貴資料捐贈給中國現代文學館——他卻不知道,包括中國現代文學館在內所有中國的「文學研究機構」,都缺乏學術自由和思想自由。二○○○年,該館奉中宣部之命,非法剝奪了我的工作權。

我沒有踏入中國現代文學館的大門,卻有幸來到位於台南大學藝術特區的柏楊文物館。該館設有四個展出空間。「柏楊大事記」部分,除了詳細介紹柏楊的生平之外,同時列出台灣、中國、世界的大事,讓參觀者更清楚地瞭解其時代背景與感受戰亂的無情。「柏楊藝術中心」部分,展示學界、藝文界贈予柏楊的書畫作品。最吸引我的是二樓的「柏楊文字空間」部分,呈現柏楊坐牢時綠島監牢的面貌,及晚年「柏楊居」所在的臺北花園新城書房和客廳的場景。

桌椅、抱枕、地毯等都是柏楊使用過的實物。柏楊的長子郭本城在《背影:我的父親柏楊》一書中說:「我就最喜歡客廳沙發上的抱枕,上面繡著『柏楊』二字,還有台南大學同學們許多的文創作品,尤其是紙製的柏楊公仔,真是惟妙惟肖,令人感情悸動不已,如果你喜歡,可以特別定製一個,帶回家擺在書櫃裡,你每次抬頭,都會看到柏老慈祥的笑容,一定會讓你思路有如泉湧。」大器晚成的柏楊,中年以後思如泉湧、著作等身。到了晚年,他仍保持了最可貴的品質:天真。天真讓他不斷受到傷害和欺騙,卻也成為他寫作的最大動力。


●柏楊80 年代曾接受本刊主編訪問。
在台北與金鐘(左)留影。

從火燒島歸來,他已百煉成鋼

柏楊的一生,戰亂與冤獄佔一半以上時間。回首來時路,他無怨無悔:「我並不認為我是天下最受苦的人,絕大多數中國人都比我更受苦,這是民族的災難,時代的災難,而不是某一個人的災難。⋯⋯我比更多的中國人要幸運得多,這使我充滿感恩之情。」他的人格有一顯著的特點即為感恩,這是基督徒最為寶貴的品質。

如同五四時代的知識分子領袖陳獨秀一樣,柏楊將監獄當作研究室。「政治犯監獄,是出懦夫的地方,也是出勇士的地方;是出呆子的地方,也是出智者的地方;是出瘋人的地方,也是出英雄的地方;是出廢鐵的地方,也是出金鋼的地方。一個人的內在品質和基本教養,坐牢的時候,會毫無遮攔地呈現出來。」柏楊文物館中有一個房間複製了柏楊當年的監牢,不過,直到我後來來到綠島的綠洲山莊,找到那間柏楊被單獨關押的房間,才真正感受到囚徒生涯的艱難。

一般的囚徒都很害怕被單獨關押,柏楊卻甘之如飴。單身的囚牢,正適宜於安靜寫作。在綠洲山莊的那些日子,柏楊始終遵守此一守則:鐵窗外面的事不去想!他把整個監獄歲月投入到寫作之中,先後完成了三部史書:《中國歷史年表》、《中國帝王皇后親王公主世系錄》,以及《中國人史綱》。這三本書成為他以一人之力翻譯《資治通鑒》的前奏。

在柏楊的手稿中,最吸引我的是他的獄中家書。在柏楊汗牛充棟的著述中,《柏楊說故事》和《柏楊在火燒島》是由「獄中家書」彙集而成,它們的「第一讀者」是其愛女佳佳。柏楊很喜歡給女兒講故事,他入獄之後,無法像過去那樣每晚給女兒說故事,便在信中描述一隻小白兔的故事,前後將近一年。當書正式出版時,已是二十年以後了,當年八歲的佳佳已近而立之年。

柏楊的一生都在為自由和尊嚴而戰。當昔日的綠島監獄前面樹立起人權紀念碑之時,柏楊應邀在開幕典禮上致詞時,他說:「人權,不單純的只是政治上的爭取、法律上的訴訟,而是一種思想的獨立,和人格的尊重,必需把人權觀念內化為我們作為一個人的基本的素質,落實在平常的生活之中。」在這番樸實無華的講話背後,凝聚了白色恐怖時代政治受難者們的理想。

彼岸的中國,毛澤東有「利用小說反黨」的欲加之罪,一句話就製造了牽涉上千人的文字獄,就連習近平的父親、當時貴為國務院副總理的習仲勳亦成為階下囚;而此岸的台灣,蔣氏父子則有「利用漫畫誹謗領袖」的欲加之罪,一組漫畫讓作為編輯的柏楊幾乎成為刀下之鬼。柏楊在回憶錄中詳細描述了特務施加酷刑的經過。在那不見天日的地方,「男子剝衣坐冰塊,女兒祼體跨麻繩」。特務們就像參加一場嗜血的嘉年華會,儘情儘興、毫不顧忌地羞辱與凌辱眼前奄奄一息的脆弱獵物,就像一隻饑餓的獅子,血盆大口裡的尖牙,咬緊羔羊左右猛甩,直到羔羊斷氣,再扯下四肢狼吞虎嚥。

柏楊揭露了特務劉展華對其施加酷刑的過程:「我正要爬起來,更猛烈的一腳又踢中我的右膝,我似乎聽到骨折的聲音,兩膝劇烈的痛使我哀號。我在地上滾動,又是兇猛的一腳,踢中我的心口。我號叫著爬到牆角,像一條就要死在亂棒之下的喪家之狗。我儘量彎曲膝蓋,抱到胸前,但又一腳正踢中我的右耳,我急抱住頭,忍不住大聲哀號。」台灣解嚴之後,像劉展華之流的窮兇極惡的特務,不僅未受法律制裁,反倒榮升法務部政風司司長。若非剛正不阿的法務部部長陳定南將其逼退,說不定他還會繼續高升。對此,柏楊一針見血地指出:「我相信這些人在社會上,一定會是一個溫柔敦厚的朋友,可是無限權力和潛在的獸性,使他們變形。」這就是漢娜·鄂蘭所說的「平庸之惡」。

從警總憲兵到柏楊文物館館員

參觀完畢正要離開的時候,一位外貌短小精悍的館員叫住我們,請我們到旁邊的辦公室喝杯水。他告訴我們,文物館的所在地是日治時代台南師範大學的教師宿舍,該建築本身就是古跡。由於空間有限,好多書籍和資料無法展出。近期不得不關閉了一處空間,因為發現有白蟻的蹤跡——對博物館來說,白蟻是致命的敵人。

這位館員似乎意猶未盡,猶豫了一下,終於開了口:「你們知道我從前是做什麼的嗎?我是警總的憲兵。」他向我們講述了一個故事:前段時間,有一位昔日的憲兵來此參觀。當年,從台灣送政治犯去綠島,這名憲兵便在綠島負責接收事宜,一度還是管柏楊的獄卒。後來,這位憲兵與柏楊成了朋友,從柏楊那裡學到很多文學和歷史的知識。

這樣良心未泯的獄卒少之又少。在專制體制之下,大部分特務和憲兵都泯滅了人性。情治人員都是國家公務員,也都是嗜血的刑求專家,享治外法權,錯殺人無罪,即使是自編自演、製造的冤獄,造成人民家破人亡也免費。事後,反而能成為國家最優秀的公務員。柏楊著作中出現的這些暴虐而殘忍的特務的名字,不應當被忘卻:劉展華、李尊賢、劉昭祥、高義遵⋯⋯

而這位館員透露說,解嚴之後,警總的很多頭目都明白自己的罪過,內心受到責備。有不少人晚年居住在榮民之家,體弱多病,孤獨無依,很可憐、很痛苦。他們先是選擇性地失憶,拒絕講述當年幹過的壞事;結果,逐漸全部失憶,甚至成為老年癡呆症患者。

「與那些老長官相比,我是幸福的。」這位名叫林伯鴻的官員說。退役後,他本來可以從事收入和地位都更高的工作,偏偏選擇到柏楊文物館來當一名普通館員,因為這份工作讓他心安理得。他說,他一生中最大的遺憾就是:在警總撤銷之前,長官下令燒毀檔案材料,他明知不對,卻不得不服從此命令,他們一群人花了幾天幾夜才將檔案焚毀完畢。如果這批材料保存下來,包括柏楊案在內的諸多冤獄,將有更多的資訊大白於天下。

一名機器人般的憲兵成了柏楊文物館內有血有肉的館員,這戲劇性的一幕,讓我感慨萬千。綠島的監獄更名為人權園區,柏楊也等來了恢復名譽的證書。然而,人們不能有絲毫的倦怠和鬆懈,因為台灣的轉型正義並未全部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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