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鐘按：本刊一九九一年十二月號發表過女作家劉真經過兩年調查的採訪錄《彭德懷死前秘聞》。透露被官方禁制的彭德懷被殘酷批鬥關押至死的經過，包括在301醫院強迫輸血而癱瘓、死前將被子全部撕破等細節。二十三年後的今天，我們才看到大陸媒體共識網發表這篇深切懷念彭德懷的文章，令人無比感慨，特予全文轉載。

●彭德懷夫婦。1945年延安。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開國元勳彭德懷，在經歷了十五年批判鬥爭、八年的囚禁、審查、羞辱、折磨之後，帶著山一樣的悲憤，海一樣的冤屈，在北京一家醫院的病房裡，孤苦伶仃地去世了！

彭德懷的死，毛澤東知情嗎？他老人家當時是何態度？

毛澤東肯定在第一時間得到了彭德懷的死訊。這個讓他痛恨了幾十年，批鬥了幾十年，動用了一切殘酷專政手段都沒有使其低頭認罪，一直在叫嚷翻案，讓自己頭疼不已的死對頭，終於死在自己的前面，是該慶倖？是該遺憾？是該痛惜？是該憐憫？

彭死化名王川，燒掉六十二本書 

很可能是百感交集，無法言說。其時，他正在發動一場轟轟烈烈的批林批孔運動，要把那個因背叛他而摔死異國的林彪批倒批臭。突然聽到彭德懷的 死訊，很可能要產生一種聯想：林彪，彭德懷，自己的左膀右臂，自己最信賴、最得力、戰功最卓著的兩位元帥，自己卻利用兩次廬山會議將他們打翻在地，使其死 於非命，即使別人不罵「鳥盡弓藏」「兔死狗烹」，自己心裡能不痛傷？ 

況且，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有三位元帥：賀龍、陳毅、彭德懷。林彪一死，毛澤東對賀陳二位一再表示平反之意、歉疚之情，甚至抱病參加陳毅的追 悼會。彭德懷的地位和功勞在賀陳之上，他的死去，毛澤東難道沒有絲毫的愧意？常言道：人死為大。以前無論多少恩怨糾葛都已過去，彭德懷並沒有明火執仗造反 起義，也沒有謀害自己，天大的罪惡就是寫了一封信，生前對他沒有任何的照顧，難道他死後還不應當發一言予以撫慰予以體恤嗎？ 

遺憾的是，確實沒有！毛很可能在第一時間得知彭的死訊，心靈一定受到極大震撼，或者說一塊石頭落了地，但可能故意裝作一無所知，任憑下面的要員們迎合自己惡意處置。 

如同劉少奇的火化單寫著「劉衛黃」一樣，彭德懷也被更名「王川」。專案組在關於彭德懷死後骨灰處理的報告中寫道：「彭德懷是裡通外國、陰謀 奪權的反黨分子。我們意見，將其化名王川，屍體火化後，骨灰存放成都公墓。」黨中央副主席王洪文在報告上批示：「照報告上所提辦法辦。」於是彭德懷的遺體 被秘密火化，火化的費用，從彭德懷那少的可憐的生活費中扣除。同時把他在監護中病榻上讀過的、做過批註的六十二本書，也一同燒掉。 

●在朝鮮戰場上的司令員彭德懷。

死後處理都由毛澤東操縱批准

表面上看，這一切是專案組搞的，王洪文批的，實際上一定是毛澤東操縱的：對於這樣一個攪得自己幾十年心神不寧的重量級罪犯的死後處理，王洪文甚至江青也不敢擅自做主。 

不過讓人疑問的是，劉少奇化名「劉衛黃」，那是惡咒劉少奇生前保衛「黃色」的，即反動的東西。而把彭德懷化名「王川」是什麼意思？為何要把骨灰存放到四川成都而不是別處？彭德懷批註的書籍為何要燒掉？ 

原來，王川，諧音即「亡命四川」。一位戰功卓著的開國元勳被他們逼死，骨灰被他們送往四川，居然成了彭德懷「亡命四川」！虧那些孬傢伙會想出如此孬點子！ 

之所以把彭德懷的骨灰送往四川成都，筆者猜想，可能是彭德懷曾在四川三線工作過，八年前在成都被紅衛兵揪到北京，可能有「人從哪裡來，魂歸哪裡去」之意吧。或者把彭德懷的骨灰送到遙遠的大西南，以免這個桀驁不馴的屈死鬼就近來纏繞，也未可知。 

至於那六十二本書，彭德懷反復閱讀後在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批註，表明了堅定的思想觀點——那肯定是為自己作無罪辯護的，是在批評大躍進、人民 公社的極左錯誤的，是在批駁廬山會議強加給自己的一切污衊不實之詞的，是在表達自己憂國憂民的思想感情的。書越讀心裡越亮堂，越發堅定了固守真理、決不向 謬誤低頭的堅強信念。這些閃耀著真理光芒的書籍和批註，不僅會讓四人幫驚慌失措，也會讓一代偉人心慌意亂！他們一定很想把這些寫滿「惡毒」語言的書籍留下 來作為證據來痛打死老虎，又擔心那真理的光芒會洞穿邪惡的陰影！於是一把火燒掉，省去諸多麻煩。 

當然，對彭德懷死後的一切處置都可能經過毛澤東批准。 

專案組將彭德懷的骨灰運往四川成都，押運者奉王洪文之命告訴當時的四川省委第一書記劉興元和省委書記段君毅，只許他們兩人知道這是彭德懷的 骨灰，不准告訴第三人。沒有舉行任何簡單的安放儀式，沒有靈堂，沒有花圈，沒有挽聯，沒有哀樂，沒有弔唁的人群，彭德懷的骨灰按當地的風俗裝在一個大盒子裡，存放在殯儀館暫存處，盒子上貼的紙條上寫著「王川，32歲，成都市人」。

毛的意圖就是害怕彭德懷翻案

彭德懷此時已經七十六歲，怎麼寫成了三十二歲？ 

原來這是四川省委一位老幹部，在填寫骨灰盒表格時，心想，這個骨灰非同一般，當代名人並無王川其人，一定是個化名，一定要妥善保存，於是故意寫成：王川，32歲，以惑人耳目，使其在動亂年間得以安全保存。名著《這就是彭德懷》寫到這裡，悲憤地說道：

「就這樣，一代開國元勳，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彭德懷，不僅被人從肉體上殘酷地消滅了，而且連自己的名字也被無情地剝奪了，頂上一個子虛烏 有、充滿羞辱的假名，連同他地獄烈火煉鑄的耿耿忠骨，悄然擺在了這荒郊黑屋陰暗角落中的一排木架上，佔據了區區一尺見方的空間，變成了骨灰架上的一個孤獨 的編號——273！⋯⋯」

這悲憤的語言，如同重錘般敲擊著善良的人心，同時也使人發出憤怒地天問：這一切究竟是誰造成的？曾經說過「真理也許在你那裡」的毛澤東，當年派彭德懷去四川是「誠心誠意」的，現在把彭德懷的骨灰又悄悄運往四川，又是什麼心意呢？ 

其實，人們忽略了毛澤東此時的真實意圖。那就是對死不改悔的彭德懷，永遠不給他平反，永遠讓他囚於監牢，永遠讓他受盡摧殘，讓彭德懷或自殺或病死或瘐斃，讓他死在自己的前頭！ 

若干年前毛澤東就傳出話來，一直擔心自己死後彭德懷會造反，還要與他簽什麼「君子協定」。這話不是玩笑，像是真話。現在他知道，這隻死老虎 在監獄的病床上掙扎了好多年，讓他造反根本不可能，但害怕他翻案，翻廬山會議的案，翻大躍進的案，卻是實情。因為彭德懷在囚禁北京的八年裡，一直沒有承認 過錯誤，一直要求翻案。紅衛兵輪番批鬥，他沒有認錯；專案組反復審查，他沒有低頭。他一直叫喊：廬山會議，我沒有錯，大喊百聲，問心無愧！ 

如果讓他翻案，那還了得！ 

經過八年的文革，那些老幹部早就被整得服服帖帖，對毛澤東的戰略意圖不敢說半個不字；而青年一代早就被徹底洗腦，那劉少奇彭德懷就是要復辟 資本主義的壞蛋，他們被打倒被批判被整死，是罪有應得！毛澤東早就成了永遠偉大、戰無不勝、金光四射的神，除了彭德懷以外，誰還敢對神有半點不敬！

毛死後，彭德懷獲得崇高評價　

按照毛澤東的意思，只要彭德懷一死，自己在廬山會議上所犯的一系列荒謬錯誤，以及大躍進餓死幾千萬人的滔天大罪，都會隨著彭德懷屍體火化而煙消雲散，再也無人追究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只手遮不住天空。彭德懷去世兩年後，他老人家也撒手人寰；他一去世，他最寵信的四人幫便遭逮捕，兩年後，忽然天翻地覆。 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兩天後，即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中共中央在人民大會堂為彭德懷舉行了隆重的最高規格的平反昭雪和追悼大會。追悼會由中央副主席葉劍 英主持，中央副主席鄧小平致悼詞。要知道，鄧小平此時雖然是副主席，但是在做了十一屆三中全會主題報告後，他已經實際上成了黨和國家的最高領導人。他和彭 德懷的戰友關係，他的崇高地位和影響力，最適合為彭德懷致悼詞。他說：

 「彭德懷同志是我們黨的優秀黨員，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是我們黨、國家和軍隊傑出的領導人。他為中國革命戰爭的勝利，為人民軍隊的成長壯 大，為保衛和建設社會主義祖國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彭德懷同志熱愛黨，熱愛人民，忠誠於無產階級革命事業」「他作戰勇敢，耿直剛正，廉潔奉公，對革命工 作勤勤懇懇，極端負責」；「彭德懷同志是國內和國際著名的軍事家和政治家，一直受到廣大黨員和群眾的懷念和愛戴」⋯⋯

 這些崇高而精確的評價，九泉之下的彭德懷定會得到一絲安慰。不僅如此，追悼會後，從四川空運回來的彭德懷骨灰盒，被隆重安放在八寶山革命公 墓第一室，與他的戰友朱德、陳毅、賀龍安息在一起。正如陳毅詩云：「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一九九八年，彭德懷的親屬遵照 彭德懷的遺願，將彭德懷的骨灰遷至湖南湘潭故里，此處不贅）　　

平反卻不提廬山會議偉大貢獻

此時紀念堂裡的毛澤東如果有知，一定會勃然大怒，然而此刻他老人家只能在水晶棺裡徒呼奈何！ 

那麼，鄧小平在悼詞中對廬山會議是如何評價？對毛澤東十八年一直批判打擊彭德懷、至死也不放過彭德懷的錯誤是如何定論的？ 

鄧小平在悼詞中，不說彭德懷「為世界革命立了大功」，而說是「國際上著名的軍事家」，就非常精當，顯示了鄧小平開放務實、富有遠見的智慧。 然而他竟然回避了廬山會議這個重大問題，對於彭德懷被批判了十八年、被迫害致死這個重大冤案，只是籠統地說「在林彪四人幫迫害下」，如何迫害，語焉不詳。 談彭德懷的偉大功績和高尚品格，竟然不談廬山會議，為了維護毛澤東的面子，卻故意略去彭德懷最為光輝的一面，這實在是歷史的缺憾！ 

這可能是當時剛剛粉碎四人幫，人們的思想還不甚解放，鄧小平也可能有一定忌諱。因為製造彭德懷冤案的，主要是毛澤東，而且涉及一批逝去和健在的德高望重的革命家，無法都轉嫁到林彪、四人幫身上。 

是的，彭德懷一生功勳卓著，但是最偉大、最閃光、最令人敬佩的，還是廬山會議上書蒙冤的事件。悼念、回憶、歌頌彭德懷的文章和文學作品，根本繞不開廬山會議！離開廬山會議，掩蓋或者歪曲廬山會議，歷史將黯然失色，真理將痛苦不堪！ 

這些遺憾，只有讓後人通過不懈努力來彌補！（來源： 共識網2014-07-24 ） 

（原載開放雜誌2014年8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