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而不毀自由魂
作者: 燕 子

特稿

更新於︰2014-05-08 Print Friendly and PDF

到台北的當晚,我性急地想要向蘇弟兄講愛麗絲•哈茲的故事,想要質問他,第一百三十六名藏人自焚,這青銅般的哀痛,如何不能使得這個麻木的世界有一點點震顫、發抖?


●燕子(中)和研究西藏的漢族作家
王力雄(左)及朋友在東京會見。

一、基督徒愛麗絲·哈茲的自焚:

一九六五年三月十六日晚九時,寒風像貓頭鷹充血的眼。愛麗絲·哈茲(Alice Herz)從箱底裡拿出她一生最喜愛的蔚藍色連衣裙,熨平每一道尾鰭,用棕毛梳子將銀白的頭髮往後梳成孵出的鳥蛋形,然後,在手提包裡放好打火機與足夠的汽油,上路。

一位叫巴格的機械工兼業餘運動俱樂部的教練,帶著兒子和朋友正開車去練籃球——底特律市即將召開選手權出場比賽。他們途徑市中心部的商業中心時,遠遠看見一團挺立的火焰如一朵抽搐的夕陽正在緩緩行進。

「商業中心著火了?!」體格健壯、海軍退伍軍人出身,且在沖繩美軍基地彈藥庫發生火災時曾獲得過消防勇士稱號的巴格首先疾步衝向火團,並脫下外套向火團罩去。八十二歲高齡的愛麗絲·哈茲為抗議本國的對越戰爭,在底特律引火自焚。

六十年代,數百萬的美國人參加的反戰和平運動對美國社會的影響廣泛而深遠。然而,一位基督徒的自焚,根據《聖經》來看,這是對神的褻瀆,生命來自於神的創造。自殺就是毀神的聖殿。生命的主權在神,而非人類──「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物都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這個「時」的權柄乃歸賜給人生命的上帝。不少基督徒對自焚者屬靈的正當性提出疑問。非基的反戰和平人士也不認為自焚為必然而有效的手段。

二、貴格會──絕對和平主義

要瞭解愛麗絲·哈茲這位行動思想家,首先要略知一些關於基督新教貴格會的教義。愛麗絲·哈茲正是貴格會的忠實信徒。

貴格會(Quaker),又稱公誼會或者教友派,該派為喬治·福克斯創立於十七世紀的英國,因一名早期領袖的號誡「聽到上帝的話而發抖」而得名「貴格」(Quaker),中文意譯為「震顫者」。貴格會反對任何形式的戰爭和暴力,主張絕對的和平主義和宗教自由,絕對的平等,拒絕服兵役,強調良心的自由。只聽從「內在的聲音」(inner voice  )或者「內在的亮光(inner light)」。宣稱「自由之於普天之下所有的人都一樣,是天賦的權利。」貴格會在廢奴運動中起了重要作用,貴格會在英國的本部QPSW始終踐行著平等、正義、和平、純真的教義,在納粹德國時期的一九三八年至一九三九年,協助其他團體救出近萬名猶太孤兒,並秘密運送到英國。戰後,英美貴格會信徒組成四百人的自願團體赴德國,幫助其復興及人道援助。並建言麥克阿瑟將軍進口糧食,援助戰後廢墟上一無所有的日本重建。QPSW與美國貴格會作為一個整體於一九四七年共同獲得諾貝爾和平獎。授獎詞說:「貴格會成員,在許許多多多人的內心深深根植下也許我能做些什麼的種子。這,就是對他人的同情,幫助他人的願望,在更深的意義上表現出超越人種、超越國境的人與人之間的同情與關注,並在踐行時進一步加固持續和平的地基」。貴格會用這份豐厚的獎金全部用來購買藥品,贈送給戰後骸骨累累尚缺醫少藥的蘇聯民眾,並在朝鮮戰爭和越南戰爭中向戰爭雙方的難民提供人道救濟。

三、一位和平主義者的思想

一九六九年,一位叫芝田進午的日本哲學教授翻譯出版了一本口袋本小冊子《一位和平主義者的思想》(岩波書店文庫版),記錄了愛麗絲·哈茲的心路歷程。

愛麗絲·哈茲是一位出生於德國的猶太寡婦。一九四二年,第二次世界大戰酣戰之中途經瑞士、法國流亡美國。她一邊當德語教師,一邊關注並積極投身於自由和平運動。她從一九三五年起直到自焚,在一本由基督教民主主義者創刊的德語刊物《新道路》(Neue Wege)上發表過十幾篇文章,表明自己的反法西斯和反侵略殖民的一貫而徹底的立場。

芝田從一九五二年起到愛麗絲·哈茲殉道為止,兩人通信長達十三年,無神論者的芝田被愛麗絲·哈茲這個多彩的「結晶體」吸引,這位熠熠發光卻瓦礫般堅耐的人物身上深蘊著德國古典文學中的人道主義氣質。又因她是一位信心谷穗般厚實卻寡言決絕的貴格會信徒,使得她的人文教養深邃且內在無限穹廬,構成其戰鬥性的「燒焦的屍骸」。簡而言之,支撐其古典浪漫人道主義動脈的,正是她堅韌的信念。其強度與深度,於美利堅之風土,可謂珍希之寶。她的凜冽風骨更加毅然絕然,並糅合了美利堅現實主義的灼熱。

芝田認為,從思想史的角度來看,愛麗絲·哈茲既是一名基督徒,又是在生命哲學裡具有玲瓏詩心的普通人。她的「生(das Leben)」,既非超越的神秘的靈界,亦非貴族主義式的蔑視大眾的高高在上,浸潤她的生涯與踐行的底蘊是——貴格主義的精髓、簡素且清澈的和平之鬚根。

愛麗絲·哈茲在急救床上受苦整整十天,不能說一句話,甚至她的和平運動的同道以為她一時精神錯亂,或被「過時的教義」洗腦。然而,愛麗絲·哈茲最後的凝眸靜若日出——她在給底特律公共圖書館工作的女兒的《遺書》中寫道:

「親愛的女兒,求你原諒母親以這種方式使你倍受打擊。如果你瞭解母親的理由,你一定會原諒並接受你的母親。不要哭泣,不要悲傷,我的女兒。母親以如此絕決的方式向世界傾訴、吶喊,非出於絕望,恰出於對人類的希望」。

在給芝田最後的一封信中,愛麗絲·哈茲也表明受南越尼僧抗議自焚的啟發,「是讓人世成為有尊嚴而和平的天地,還是毀滅它,這個責任必須由我們每一個人來擔當」。

 四、世界的焦點──西藏

《一位和平主義者的思想》收錄了愛麗絲·哈茲的十六篇論文,涉及對貴格會本身的思考以及俄羅斯問題、美國與黑人的問題、中國、日本等東方問題,反映了她思想的中樞——「基於基督教貴格會的真摯的、戰鬥性的和平主義與冷靜的現實主義者的結合,與被壓迫的諸民族自由獨立的解放鬥爭的團結」。一九五二年,芝田還是東京大學的學生時,忽然收到來自愛麗絲·哈茲的第一封信,正是緣於她對東方問題的思考。據芝田介紹,愛麗絲·哈茲於一九六○年十月至一九六一年一月之間短短的三個月,曾在《新道路》上四次連載過論文《世界的焦點——西藏》,但這本口袋書中並未收錄。雖然有點兒遺憾,但愛麗絲·哈茲對雪域痛切的關注與急促的吶喊,對達賴喇嘛和他的十萬子民受逼迫而流亡,對殖民暴力饕餮之義憤,對自由與尊嚴被縛上黑色的絞架之粉身碎骨的焦慮,從她始終如一的「思想與行動的節操」來看,讀者不難想像。

二○一四年三月十六日,愛麗絲·哈茲自焚後整整四十九年的這一天,四川省阿壩縣格爾登寺僧人洛桑班丹與青海省澤庫縣境內一僧人自焚。據唯色的博客記載: 三月十六號是「二○○八年阿壩藏人僧俗舉行抗議遭中共軍警武力鎮壓六周年日」,這一天被當地藏人稱為「阿壩屠殺日」。自二○一一年到二○一四年的三月十六號,格爾登寺每年都有一位僧人自焚,以抗議當局對阿壩藏人的血腥鎮壓,以及對整個藏區採取的高壓政策。

每此傳來藏人自焚的消息,我的指頭顫抖,不敢點擊畫面,我的喉嚨因漲滿淚水而沙啞,我的心臟被那一襲襲火焰,嘶嘶咬噬⋯⋯。但還總有人對我說,自焚者是山寨佛教徒,假宗教,偽信仰。這種狠毒的中傷,更使我呼吸之肺的成為流血的沼澤地。

五、剩下的,就是我們的事了

感謝蘇弟兄與彭姐妹,這個三月「太陽花學運」時節,他們帶我去了鄭南榕紀念館-----焦燼的殉道現場。

其中我讀到林正宗牧師的一段話:我從看守所被交保後,很多人要我勸Nylon(鄭南榕)不要自焚,有基督徒說趕快向Nylon傳福音,帶領他當基督徒,他就不會繼續自囚。我說,我只能把他交給上帝。我能力有限,自己都沒有他的勇氣,我憑什麼勸他?他比我勇敢。這世界上有三種人:被別人撼動的人;不能被撼動的人;撼動別人的人。Nylon就是不能被撼動的人,但他是撼動別人的人。最後的家庭禮拜結束時,我們彼此擁抱到流出淚來。他說:「請大家各自堅守在祭壇的角落」。這句話,讓我心酸難過,因為我們在一個共同的祭壇奉獻著我們的靈魂。

到台北的當晚,我性急而斷促地想要向蘇弟兄講述愛麗絲·哈茲的故事,甚至想要惶惑地質問他,第一百三十六名藏人自焚(自1998年起),這青銅般的哀痛,如何不能使得這個麻木的世界有一點點震顫、發抖?人們為何不發出一絲絲哼叫:好痛!

離別之前,蘇弟兄帶我參加了泰澤(Taize)午禱和吟唱。那星星燭光,好像無數隻蝴蝶飛逝在松濤般此起彼伏的牧歌中,我仿佛聽到海風吹遍一個聲音:「我確確實實地告訴你們:一粒麥子如果不落在地裡死去,它仍然是一粒;如果死了,就結出很多子粒來。」(《約翰福音12:24》)愛麗絲·哈茲,藏人兄弟姐妹,平安地歸去吧,剩下的,就是我們的事了。

二○一四年四月一日和二日 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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