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一代粵劇名伶紅線女（1924-2013）十二月在廣州去世。本文描述這位在四、五十年代紅極南粵、聲色絕佳的藝人，從香港投靠大陸近六十年「榮辱與共」的經歷，尤對其婚戀故事有少見的披露，頗為可讀。

●紅線女和影帝張瑛（左）
曾是香港藝場的大明星。

我今獨抱琵琶望，
盡把哀音訴，歎息別故鄉，
唉，悲歌一曲寄聲入漢邦。
話短卻情長，家國最難忘悲復愴，
此身入朔方，
唉，悲聲低訴漢女念漢邦。　　

這是紅線女《昭君出塞》的開頭。我雖然對粵劇只是一知半解，可對這支高亢激越的《昭君出塞》卻情有獨鍾。我讀高小時，看的第一本章回小說就是《昭君和番》，寫王昭君出塞和番的故事：

漢元帝時，匈奴呼韓邪單于請求和親，王昭君因進宮後得不到皇帝召見，感到沒有出路，便自報願意去匈奴。那時宮女們都賄賂畫工毛延壽，讓他畫得美些，以引起皇帝的注意。王昭君自恃貌美，不肯賄賂，毛延壽便在她的臉上加上一點「殺夫痣」，對皇帝說昭君不可寵幸。等到出發的時候，皇帝才發現昭君是後宮中最美麗的，他悔之莫及，遷怒於毛延壽，把他給殺了。       

昭君和番對歷史無疑是有貢獻的。邊塞烽煙因此熄滅了五十年。但昭君之去匈奴，絕不是曹禺在話劇《王昭君》所寫的，為著「民族和睦的偉大事業」，高高興興去對少數民族做「團結統戰」工作。昭君之無奈，手抱琵琶，把哀音訴，何等淒涼！

杜甫《詠懷古跡》王昭君（其三）這樣寫道：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珮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和馬師曾離婚後的黃河戀情

一九五五年底，我從南洋回到廣州，回國前在報上看到紅線女和馬師曾的離婚啟事，署名鄺健廉。她原籍廣東開平，一九二四生於廣州西關。她的外祖父、母親、舅父母俱是粵劇名伶，從小就受到粵劇藝術的薰陶。

一九四○年她十五歲，搭班於靚少鳳的「金星劇團」演出。靚少鳳為她取了紅線女的藝名。此後，她隨馬師曾的「抗戰劇團」在廣東、廣西各地演出，得到馬師曾悉心教導，成了劇團的正印花旦，聲名漸著。一九四四年，紅線女與馬師曾結婚，是典型的老夫少妻，大概是基於一種報恩的心態。抗戰勝利後，紅線女和馬師曾移居香港。

紅線女和馬師曾登報離婚後，分別回到廣州，各自在華僑新村買了一幢別墅。那時華僑新村剛建成，一幢帶小園的二層樓別墅售人民幣五千多元，約等於我在廣州華僑補校五百天的膳食費。

後來我聽說，紅線女之所以回廣州，是因為騙了明星黃河的錢，導致黃河自殺。

黃河原名黃世傑，出名的電影演員。一九四九年來港，與紅線女的一段戀情，落得人財兩空而自殺，在當年是十分轟動的新聞。原來，紅與馬離婚後，在片場結識黃河而相戀。黃河一片癡情，很快到了難分難捨的地步。紅線女準備回廣州時，黃河正在台灣拍《日月潭之戀》。接到紅女催促返港的信件，寫明若延遲將會「遺憾終身」。黃河不顧違約的風險，堅持離台返港追愛。製片人乃加快拍片進度，「讓他去瘋」。

當時香港影壇，左右兩派涇渭分明。長年為右派公司拍片的黃河，卻因與紅女「永遠在一起」的誓約，轉而加盟左派的「藝文」。一九五五年紅線女被周恩來邀請回廣州定居，黃河也跟隨她的腳步一起「回歸祖國」，被台灣媒體形容為「棄明投暗」。

黃河帶著全部身家二十萬元回廣州，那是他多年來的積蓄。那年的二十萬元，可不是小錢，紅線女在廣州買的別墅，一座是五千元，二十萬元該可買 四十座！

黃河到廣州後，發現要見紅女難如登天。紅線女坦白對他說：「世傑，我承認欺騙了你，不過你要知道我這樣做也是很痛苦的。」為什麼痛苦？難道紅線女是被中共利用來對黃河實行統戰的？黃河戀愛夢醒，二十萬元也遭中共當局扣押（那時大陸外匯奇缺，所有華僑僑眷都被動員寫信到海外爭取外匯），人財兩空。一九五六年黃河回到香港，遂服安眠藥自殺，幸搶救及時，保全了性命。

●紅線女1955年被周恩來統戰回國，
受寵，陷於政治漩渦追隨江青頗遭
非議。這是她下鄉赤腳勞動照片。

五八年獲毛澤東提字鼓勵貶黃河

黃河自殺前留下親筆撰寫的「絕命書」，透露尋短見與紅線女欺騙感情及財務糾紛有關。台灣當局曾請他到金門前線向對岸講述自己「墜入紅色陷阱」與幡然醒悟的過程。當時外界對紅線女有不少批評，甚至懷疑她是中共特務。一個多月後，黃河將此段經歷改寫為劇本《癡情》，堅持自導自演，經數年籌備，於一九六二年上映。

大量安眠藥對黃河的胃傷害嚴重。他留台灣治療數月，再到日本靜養，花時近年才恢復身心健康。康復後他本欲重返銀幕，卻因新人竄起，時不我予了。而他的經濟日漸拮据。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圈內盛傳他中了秋季馬票頭獎，贏得高達一百五十萬港元的彩金。但他本人極力否認，卻在同一時間清償所有債務，購買新居，淡出銀幕。

二○○八年黃河病逝，享年八十九歲。他是很幸運的！如果當年「追愛」得償所願，留在大陸，以他的「右派」背景，能逃過一個一個的「運動」麼？

紅線女是否欺騙黃河，至今仍是個謎。有認為紅女是一位有人情味、樂於助人、終身熱愛粵劇的藝術家。她對粵劇的熱情遠勝於男女之愛，對愛情是不感興趣的。那些寫給黃河的情書，熟悉紅線女的朋友均認為「不像女姐的言詞」，實是共黨人士代筆。而黃河則堅稱：「字確是她的字！」轟動一時的銀色戀情最終成為無解的羅生門，徒留男主角自編自導自演的一片《癡情》。

一九五八年，毛澤東給紅線女題寫魯迅名句：「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題字有一段說明。至今世人不明偉大領袖何以有此雅興，介入一對香港藝人的緋聞：

「一九五七年，香港一些人罵紅線女，我看了高興，其中有黃河。他罵的是他自己，他說他要滅亡了。果然，已經在地球上被掃掉，不見了所謂黃河。而紅線女則活著，再活著，更活著，變成了勞動人民的紅線女。一九五八年，在武昌，紅線女同志對我說：寫幾個字給我，我希望。我說：好吧。因寫其右。」

和趙丹相愛數月，文革嫁與作家華山

一九四四年底，名演員趙丹逃離新疆軍閥盛世才的牢獄，於一九四五年回到上海，因妻子葉露茜已改嫁，遂與黃宗英結婚。五十年代，趙丹和黃宗英失和。風流多情的趙丹與紅線女產生了感情，並在一起生活了數月。趙丹的女兒趙青在她的書《我和爹爹趙丹》中說，父親未能與紅線女結合，一直是父親的遺憾。趙青說她覺得其父與黃宗英不合適，和紅線女卻是很合適的。趙青是葉露茜所生，中國著名舞蹈家。

七十年代中期，紅線女和戰地記者、作家華山結婚。華山的中篇小說《雞毛信》，一九五四年上海電影製片廠曾搬上銀幕，由著名演員石揮執導。一九五七年，石揮被打為「大右派」，自沉黃埔江而死。

一九八五年九月，華山患肝病，紅線女一直陪伴至華山離世。華山終年六十五歲。

紅線女的小兒子馬鼎盛在其自述《朦朧的年代》中這樣描寫他的母親：

「她第一段婚姻，年紀差太遠，性格喜好格格不入，好在事業上是最佳拍檔⋯⋯我媽認為她第一段婚姻並非自願，因此，自主的第二春一定要全方位成功。恰巧，同第一段婚姻一樣，也不過十年光景，而且，最後一年，那位大作家患絕症臥床，我媽天天跑重病房照顧得無微不至，不惜工本⋯⋯當我們斗膽問到她第二段婚姻時，她也坦承『缺乏愛意』。」

緊跟江青囂張跋扈被粵劇界不齒

文革初期，紅線女也遭批鬥，被剃陰陽頭，並罰掃街，後下放英德茶場勞改。她的女兒紅虹（馬淑明）也曾經參與對她的批鬥，導致母女關係決裂。但紅虹一九八四年到香港旅遊時經新加坡出走台灣，並召開記者招待會，斥責中共，被中共定性為「叛逃」，在當年也頗為轟動！其後紅虹移居加拿大，母女和好。在中共實行有限度開放後，紅虹幾年前已可返回大陸。

在那個瘋狂的國度，亂打亂搶亂衝亂鬥⋯⋯無人能夠倖免。多少孩子被迫鬥爭父母，美其名為「大義滅親」，留下許多家庭的傷痕。

文革中後期，紅線女被江青看上，把京劇「樣板戲」移植到粵劇，在《沙家浜》中親自擔演主角阿慶嫂。廣州粵界人士指紅線女這時期嚴重左傾，囂張跋扈，儼如江青的代言人。粵劇名伶羅品超在文革後復出，曾公開談及對紅線女的不滿。由劉伶玉撰寫的《羅品超奇傳》，便有一章題為：「對阿女愛恨交織」，交待有關細節。當中提到一九七六年一月十二日上午，周恩來逝世才幾天，紅線女便組織排戲，遭到劇團眾人抵制，認為全國都在悼念總理，不搞娛樂，不搞唱歌⋯⋯紅線女竟拍檯大發雷霆，指團員不能怠工，要抓革命促生產！羅品超與另一老伶人文覺非聞訊趕至，狠狠地瞪著紅線女，然後捧著《人民日報》用沉重的聲音朗誦中央發出全國悼念周總理的訃告，使紅線女啞口無言⋯⋯

「四人幫」下臺後，紅線女因站錯隊遭隔離審查，但由於她仍有利用價值，一九七九年便被批准復出，但已無法見容於她的同輩伶人。羅品超、文覺非、郎筠玉等均不齒其過往所為；文覺非和廣州藝壇名人張悅楷還創作了一場相聲，名為「江毒深」，把她揶揄一番。紅線女最終離開了廣東粵劇院自立門戶。

不過話說回來，在那殘酷的歲月裡，當江女皇要一個藝人做這做那的時候，她敢不從麼？除非她不要命了！問題在於，她是否助紂為虐，還是留有餘地，不為已甚？我們不必苛求於紅線女當年怎樣怎樣，倒是她一九九八年在廣州成立「紅線女藝術中心時」，把毛給她題字中的十九個：「活著，再活著，更活著，變成了勞動人民的紅線女」放大鍍金，放在大堂牆上作宣傳裝飾，說明她對魔頭的罪惡毫無認識，也沒有反思自己跟錯江青的教訓。　　

紅線女走了，她的《昭君出塞》餘音裊裊，高亢激越，仍在我的耳際回響。願女姐走好！二○一三年十二月二十日於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