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瘋子與王豪兄弟
作者: 楊銀波

文化走廊

更新於︰2014-01-11 Print Friendly and PDF

劉茂威:練武練成刑事犯

現年四十七歲的劉茂威,確實比一般農民暴力得多,也要懂暴力得多。自小練武術的他,一身無肥肉的身體、一雙懾人的豹子眼、一對可取人性命的拳頭,加之脾氣古怪、性格暴躁、心態扭曲,足以讓任何人對他畏懼三分。在這種畏懼裡面,常常被渲染太多關於他暴行或醜聞的傳奇,其實說破了天,無非就是四件事:第一件,二十六歲燒人房屋、襲擊警察,被勞改兩年;第二件,三十六歲強姦嫂子,被法院判刑六年,監獄服刑四年;第三件,四十一歲突發間歇性精神病,連日持刀威脅他人性命,被精神病院押回去強行治療;第四件,四十六歲復發間歇性精神病,持鐵錐將他看不慣的村民右頸刺傷,被公安拘捕,被精神病院再次押回去強行治療。每個人都說他是「武瘋子」,但從不敢當面這麼說,因為人們知道他具備「殺人不償命」的條件。

在勞教所、監獄、精神病院,茂威遭受非人待遇,深知人性黑暗,在外面也受盡非議與排斥,過著裡外不是人的日子。現在的茂威,雖說脾氣收斂不少、躲避舊日仇怨,但「別惹老子」的豪氣依然未減。他這暴力的根源,有更複雜的悲劇成因。茂威從來沒進過黑社會,最囂張的九十年代初,也無非就是在新疆動不動就帶上一幫人去吃「霸王餐」,或者看哪家館子不順眼就砸個稀巴爛。在二十六歲犯事被抓前,茂威最遠大的理想就是開一家武館,傳授洪拳。可他不像黃飛鴻、霍元甲那樣有人幫襯,成天圍繞他的無非都是不入流的混混,耀武揚威,橫行鄉里,卻也沒搞出像樣的名堂。茂威十一歲時母親失蹤、十二歲時父親去世,他不甘農村貧苦,十六歲拜師習武,小小年紀就在家裡吊起沙包,寒冬臘月只穿一條短褲在樹林裡練套路練得大汗淋漓、熱氣直冒。少年時期的茂威,耿直、義氣,但他心中的確有怨,這與他整個家族的悲慘遭遇息息相關。

茂威被窮日子過怕了,從小就只能吃米羹、玉米糊,連糠粑也吃過,受盡屈辱與白眼。之所以這麼窮,除了集體經濟之下眾人普遍窮困之外,也有遭人欺負的緣故,他想借糧而不得,想盜竊又被責罰,所有想填飽肚子的事情都成了幻想。在姐姐哥哥眼中,只有勤勞苦幹才吃得起飯,可是茂威不相信這個,他看到的是全家人為人正直、辛苦耕耘,但在計工分得口糧的時代,完全沒有天理,所謂稀飯只能看到水,看不見幾粒米。被嘲笑、被責難、被欺辱、被餓得發慌,伴隨著茂威至今的記憶。他看到的是弱肉強食的底層,那些有權勢的人、搞歪門邪道的人,總能吃得飽飯,誰一本正經地在土地上刨來刨去,誰就「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從拜師習武的第一天起,茂威想的就是要把所有他看不慣的、得罪過他的人,統統收拾了。他指的「收拾」,必須要到見了他就跟見了閻王似的程度。

茂威也有追悔莫及的時候,但那是在事發以後,若在事發當時,他總認為自己是被迫的、正義的、忍無可忍的,因此也就人擋殺人、佛擋殺佛。他的報復心和報復能力兩相匹配,但凡要收拾某人,從來沒有難度。即使他在九十年代初的公安機關和勞教所被打得皮開肉脹,也沒有辱沒從「打手」到「獄霸」的名聲,至今甚感驕傲。他當然也想像平常人一樣過好日子,被勞教後打工數年,試圖讓眾人忘記他的罪行,可是在他建房嚴重缺錢時卻無人相助,老婆和女兒都跑了,他憤怒得非要找個發泄報復的對象,於是又蹲了監獄。從監獄出來,他的世界更混亂了,終日醉酒,分不清是假瘋還是真瘋,頻頻威脅要殺人,嚇得眾人紛紛拿錢消災。如今他被打的藥劑已經夠多,比害怕監獄更害怕精神病院,於是又像恢復了正常,本本份份地在工地當磚工,又於近日經人介紹認識一位在飯館打雜的五十歲婦女,二人同居,一切又看似風平浪靜起來。

王豪:曾與兄弟鬥爭十年

王豪沒有劉茂威的能耐,既無磚工的手藝,更無功夫的力道,他最多說得上有一身打石頭掄鐵錘的蠻力。他這六十年來,暴力所向之處,全是自己的親人:弟弟、妻子。王豪的弟弟叫王奎,比王豪小十二歲,因小時候在墳前踩過酷暑之下的尸水,患上皮膚病,故而最被家族同情,從來無須負責贍養父母雙親。這讓身為老大的王豪一直深為不滿,頗不平衡,於是有事沒事總愛挑釁,斥責王奎不孝,也斥責老人「沒有一碗水端平」。王豪之所以敢犯眾怒,就是認為自己身為大哥,「出頭的筍子先遭難」,從小被父親打得最多,幹得最苦,反而負擔最重,最不被偏袒。他恨父親過去太過嚴厲、施暴得無法無天,也恨親弟弟生得好時候,沒吃什麼苦,父親反而處處維護他。因此,兩兄弟分家以後,王豪一逮到機會就譏諷王奎,要他難堪,要他拜矮。

這兩兄弟至少有連續十年的鬥爭史,往往一言不和就大打出手,你掄棒,我掄鏟,你敲我頭,我砍你背,氣得父母勸架不止,淚流連連。兩兄弟雖互不待見,但酗酒的習慣都差不多,人一煩惱,就當喝水一樣喝酒,一天要喝七八次,非要把自己喝得暈暈乎乎才舒心。醉酒以後,兩兄弟一旦相遇就必定搬出諸多是非,再小的陳年舊事都要提出來攻擊對方,加上兩兄弟的老婆都為丈夫撐腰,你罵我日媽,我罵你狗日,你說要殺我,我說要你死,動不動就男與男打、女與女抓。在那十年裡,這兩兄弟每年都要發生三到四次夠得上「打架」級別的爭執。為了這兩兄弟的糾紛,不但父母氣得坐立不安、心驚膽戰,村兩委幹部也急得跟趕集似的,隔一段時間就來調解,費勁了口舌,當時扯平了,可過後鬧得更凶。

王豪說「殺人不過頭點地」,王奎說「老子坐牢都要奉陪你」,兩兄弟像天敵一樣挑釁著對方。直到有一天,王豪在村裡被別人提著板凳打了,叫喚得哎喲翻天,王奎聽到了,二話不說,操起一把齊刀就跑去,指著提板凳那人:「你敢打我哥,老子砍死你狗日的!」追得那人四處逃竄,連喊救命。這是二○○○年的事情,是當時四十七歲的王豪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當時三十五歲的王奎是自己的親弟弟。王豪被王奎背去藥店查看傷情,後又被王奎在泥濘道路上一路背回了家。從此以後,相當暴力的二人,不再相互斥責,就算脾氣再大,也只是與自己老婆惡言惡語。曾經那種曬稻穀為爭一塊壩子而兄弟相毆的事情,以後再也沒有發生過。並且,王奎二○○○年外出務工,從此一走就是十二年,去年回家後王豪早已蒼老,兄弟相見更是彼此慚愧不已。

昔日打得你死我活、吵得驚動全村的舊事,如今早成不堪回首,無人再提。多年前一直困在農村的兩兄弟,沒有出路,生活絕望,一切的不平衡都建立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如今王豪別說打誰,就連與人說句話都難得有機會,他這六十歲的年紀被找去幫人看守建築工地,終日無人與他交流,他也就更沒了脾氣。更奇特的是,王豪煙不抽了,白酒也不喝了,至於牌更是從來不打。他被查出患有胃穿孔和腦血管堵塞,由此開始畏懼死亡,更珍惜有人與他說話的每一天,可惜到頭來真正與他談心的不是別人,正是王奎。王奎也是帶著十二年建築生涯的舊傷,回到農村養精蓄銳,平時也沒個說話的,煩惱的妻兒讓他連做夢都在罵人。他唯一可說話的,也只有王豪。在月色皎潔的夜晚,王奎會提著幾瓶啤酒和鹵肉,與王豪共享,兩兄弟一起聊到天亮,想起往事連連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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