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饑荒是一場大屠殺
作者: 依 娃

書評

更新於︰2013-12-11 Print Friendly and PDF

金鐘按:作家依娃女士前年開始實地調查她家鄉陝西、甘肅1958—1962大饑荒的實況,採訪二百餘災荒的倖存者,本刊曾予報導,現已集結成書出版《尋找大饑荒倖存者》。本文概括她調查的成果、經歷及看法。是一份極有價值的證詞。她呼籲更多的學者、研究者去中國各地調查收集那場被中共當局封鎖掩飾至今的人為浩劫的真相,以告慰數千萬死者在天之靈。


●依娃去甘肅通渭採訪,和老人孩子成了親人。

問:在寫作這個題材之前,你知道這場大饑荒嗎?

依娃:不知道,就知道「三年自然災害」,聽說過那幾年吃糧緊張。但是我記得我母親這一輩子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是個叫化子」「我是個叫化子。」以前,我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我還記得我幾歲的時候,舅舅說過:「以前餓的時候,把苞穀芯都吃上了。」我當時不相信他說的話,沒有在意。但是當我接觸到大饑荒這段歷史的時候,我才猛然醒悟:政治和每一個小老百姓息息相關, 集權統治者不但統治你的思想、行動 ,還統治你的腸胃和性命。

問:是什麼原因引起你對大饑荒這段歷史的興趣 ?                                 

依娃:首先,是我對母親逃荒來到陝西的家史的追尋。二○一一年六月,我和母親、舅舅、還有老姑四個人回到了母親的故鄉——甘肅省秦安縣。才知道發生了大饑荒。我兩次在老家進行了採訪。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拜讀了楊繼繩先生的《墓碑》,讓我對這場饑荒的起因、惡果、死亡人數等等都有了一個比較全面的瞭解。這本書對我起著啟蒙和指導的作用。

問:你個人的家庭在大饑荒中餓死了什麼人?                                      

依娃:我調查清楚,現在確定的有五人。我的曾外祖父牛福成,死時六十八歲。我的外祖父牛志恆,死時四十二歲。我的一個小姨牛佛黛,死時十四、五歲。一個小舅,叫牛祥娃,八歲。還有一個小姨,一歲左右,沒有名字。因為外婆餓的沒有奶水,孩子就餓死了。

另外,還有我外婆的妹妹,劉環琴,當時三十多歲,帶著一兒一女從秦安縣的魏店出門逃荒,再沒有蹤影,不知道死在哪裡。

問:你三次尋訪都去了哪些地方?有什麼感受?                                       

依娃:可以說,以前看的是書本上的饑荒,文字裡的饑荒。那麼實地去跑、去問、去聽,是體驗更真實的、跟貼近的、更生動的活著的饑荒,活著的歷史、活著的墓碑。這些親歷人活著,但是他們的經歷、他們的記憶、他們的苦難已經蒙塵了五十多年了。

我在陝西的富平縣、戶縣、興平縣採訪了一些當年的逃荒婦女,還有這些婦女帶領來的後代。然後又到甘肅的秦安縣、通渭縣、靜寧縣等地方。先後採訪了有近二百人,有些是夫妻、姊妹、或者母子一起受訪的。印象最深刻的是通渭縣雞川鎮一個叫苟應福的老人,等他從洮河工地上回來,他家的伯伯、叔叔、堂哥堂妹,一個家庭餓死了十六個人。這是我整個採訪中餓死人最多的家庭,如果加上他妻子那邊餓死的 人就有二十個。但是他們說的時候 ,沒有恨,沒有怨,沒有怒,甚至沒有悲傷沒有眼淚,那麼的無奈無助。


●2012年8月,母親、老姑、依娃。母親不認字,
老姑也不識字,我要寫下她們的苦難故事。(依娃)

問:你最常問親歷者些什麼問題?                                                             

依娃:「他是怎麼被埋葬的?」「有家裡人去埋他嗎?」是我常問的一些問題。中國是一個注重死的國家,特別是農村,祭葬有很多講究和儀式。在那個天天死人餓殍遍野的年月,有棺材的人很少,有些用炕桌當棺材,算是最高級的。用席子捲一下,也算不錯。還有的人死了以後,被人剝去了衣服,有的女人餓死在路上,被人剝得赤條條的。有些屍體埋得太淺,生了蛆,有的被野狗刨出來吃,有的乾脆沒有人理,被烏鴉啄掉了眼睛⋯⋯這些問題好像千篇一律,但我總是不厭其煩的打問。因為我的宗旨是:每一個生命是不可替代的。每一個死亡都應該尊重和記錄。我會整理出來一個餓亡者名單,可惜年代太久了,有些人已經不記得他們的名字了,特別是小孩子的名字。

問:那些親歷人,願意對你說他們的經歷嗎?

依娃:之前,我非常擔心,他們不說,說不清楚。但是結果恰恰相反,大部分人,即是沒有文化,不識字,他們都很喜歡說過去的苦難經歷。因為都是親戚朋友介紹的,他們說起來也沒有什麼拘束,表達的也很好。常常是一邊說,一邊哭。讓我也跟著流淚。他們有些人說,這些話從 來給兒女們都沒有說過。

中間也有幾個人,他們有點害怕、有點擔心,問:「我敢不敢說?」還問:「我說了這些是不是對社會不好?」還有一個老人說:「就是餓死了人,我也不說,不能說共產黨不好。」還有些子女不願意讓父母說,有些妻子不讓丈夫說,還有些人接受採訪後又很後悔。因為共產黨多年的政治運動,人們依然有恐懼和擔憂,這是可以理解的。

問:請談談大饑荒中的人吃人現象?                                                

依娃:大饑荒中人吃人是全國許多省、地區都發生過的事情,但是可以說現有能記載下來的是微乎其微的。在甘肅省的通渭縣、秦安縣人吃人已經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我採訪中的許多人親眼目睹了人吃人。吃死了的人,還有殺活人吃。

在甘肅省的秦安縣王家村有這樣一個例子。那家有一個老漢,老漢五十多歲,孫子也就是個四、五歲的樣子。兒子、媳婦逃活命去了,一老一少走不動的留在家裡。娃娃餓的成天哭,要吃的,爺爺也給不上。聽娃哭老人也心煩,也沒辦法。一天一天吃不上,老漢餓慌了,躺在炕上不得動彈了,就打這孫娃子的注意。爺爺心硬起來,抱了些柴,燒了些水。甘肅有些地方鍋頭就在炕邊上。爺就問娃娃:「娃,水煎(開)了沒有?給爺看看。」娃餓得皮包骨頭的,看了看就給他爺說:「爺,煎了,我看著煎了。」爺爺又說:「沒煎,你哄爺哩,你再給咱看清楚。」娃娃往鍋邊邊子爬近了些,給他爺說:「煎了,真的煎了,我不哄你。」他爺又說:「沒有,你湊近些,再看看。」娃娃一湊近,爺爺把娃娃一把就掀進開水鍋裡去了。煮熟了,這個老漢就把孫子給吃掉了。

我採訪中靜寧縣的宋宏仁老人就證明了他的堂哥宋東川被人在半路上按住殺掉,吃了肉。沒有報案,沒有記錄,家裡人連收屍都沒有去,因為根本沒有力氣走那麼多路。有些人不忍心吃自己家的親人,和別人家交換吃。還聽說有人當介紹人,介紹人相互吃人,從中拿好處費。吃孩子的也很多。還有偷偷賣人肉的。更為恐怖的是,有兩位婦女證明了,當時公社、縣委已經知道了人吃人現象的存在,他們把煮熟的人肉拿到大會會場,讓社員看,教育人們不要再吃人肉。其中有把人肉腌制在缸裡,準備度荒的。作為一個調研者,我必須面對、必須去問一些細節,比如,「刮肉的時候,那個人叫喚了嗎?」「他的內臟還在不在?」「他的手腳還在不在?」「怎麼吃的?煮著吃,還是燒著吃?」 ⋯⋯我調查出來的人吃人事件有四十九起。

問:你對大饑荒的原因,有何新的探討?                                                        

依娃:這個問題比較複雜,不是一個人一本書能夠闡述清楚透徹的。但是有一條,就是官方幾十年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要完全推翻,因為那個時期根本就沒有那麼大的天災。不能再冤枉老天爺。其次,後來黨史又說的什麼:「三年困難時期」,也要推翻。這種輕描淡寫含糊其辭是令人不能容忍的。從五八年到六二年,中國發生了人類歷史上最大的一場饑荒,在沒有戰爭、沒有天災、沒有瘟疫的情況下,餓死了四千至五千萬的人口,這完全在於當時的統治者的政策錯誤,這一點必須是明確的。餓死就是餓死,請不要使用「非正常死亡」這個詞。

在糧食問題上,毛澤東對省委書記下令說:「馬克思與秦始皇結合起來,」「調東西調不出來要強迫命令。」他還說農民:「白天吃蘿蔔纓,晚上吃大米。」「大家吃不飽大家死,不如死一半給一半人吃飽。」「大躍進,中國非死一半人不可。」「死人有好處,可以做肥料。」有了毛皇帝的指示,到了下面就成了:「完不成任務,提頭來見。」「一個會場,十個戰場」「寧欠血債,不欠糧債。」「決心要大,刀子要快,哪裡擋住,哪裡開刀。」「先下手為強。」

從毛到中央,中央到各省、省上到區縣、區縣到公社、公社又到各隊、各隊到每一個村民,這就形成一個巨大的三角形,非常沉重的、可怕的、不可控制的三角形。這個三角形從最頂尖上毛的個人意志、欲望一層一層壓下來,到了省上頭頭的爭功邀寵,到了區縣的爭先進獲提拔,到了社隊幹部為了完成糧食徵購任務翻箱倒櫃、挖地三尺,連女人的包袱,甚至褲襠都搜的程度 ⋯⋯這個巨大的三角的重量,可以說如排山倒海般的壓在了數億的農民身上,就把他們壓榨、剝削、掠奪的沒有了吃飯的權利,讓他們活活的餓死。我們小時候學過的課文裡說:萬惡的舊社會,受苦人吃糠咽菜,當牛做馬。可是到了大饑荒的時候,用農民的話是「吃柴咬草。」「我們把牲口不吃的都吃上了。」「人都餓死了,人家還交餘糧哩。」前幾天我問一個逃荒的婦女,路上吃什麼,她很憤怒的說:「我吃屎,吃什麼?」

簡單的一句話說:毛澤東、共產黨是殺雞取卵、竭澤而漁,剝奪了數億農民最基本的人權——吃飯。這種瘋狂、殘暴、喪失人性是比希特勒、斯大林、日本侵略者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是人類歷史上最黑暗、最恐怖、最悲慘的一頁。

問:你個人怎麼看待這場大饑荒?

依娃:大饑荒中四、五千萬人死去,他們中間除了餓死的以外,還有工傷死亡、被逼糧打死、吃野菜中毒死、上吊跳井自殺、逃荒中累死等等。這是一場大屠殺,不見槍、不見刀、不見部隊、不見殺人犯的大屠殺。甚至比大屠殺還要殘暴、非人。因為饑餓是一個痛苦、漫長、非人的過程。這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一場屠殺。沒有敵人,沒有戰場,沒有刀槍,沒有硝煙。是用糧食作為殺人的武器,剝奪了種糧食的人吃糧食的權力。屠殺他們的不是侵略的敵人,不是掠奪的異幫。而是我們的「紅太陽,大救星」、我們「偉大、光榮、正確」的政黨。我們的親人被屠殺了,我們還被灌輸、教育喊著「萬歲!萬萬歲!」,高唱「東方紅」。何其荒誕、何其殘忍、何其卑鄙!

問:你希望在大饑荒研究方面人們還能做些什麼?

依娃:大饑荒過去已經五十年了,知道的人還是非常之少,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不承認。有些人還在唱:「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黨啊,親愛的媽媽。」我覺得這個國家、這個政黨、這個國家的知識分子等等對不起這些死去的數千萬餓魂,對不起經歷過那場災難的人,對不起中國數億受苦受難的農民。因為他們的災難就是我們每一個人的災難。人類應該沒有階級沒有等級,應該是骨肉是同胞是手足。

這場大饑荒,是在人類歷史上沒有戰爭、沒有天災、沒有瘟疫,卻死人數量最大的一次災難,令人無比的悲痛和憤怒,是不可饒恕的危害人類之罪,滔天之罪。

我的希望和祈願很多:

希望能在天安門廣場修立一座大饑荒紀念碑。

希望北京、各省、各地、各縣有大饑荒紀念館。特別是重災省、縣。

希望有一個大饑荒紀念日。

希望有人設計出一個紀念大饑荒的標誌。

希望有更多的仁人志士迫在眉睫的趕緊去調查、去研究、去寫書,並能夠在中國公開出版。讓我們的後代永記歷史,以史為鑒。

當然,最希望的是有一天看到製造這場大屠殺、大饑荒的主角——共產黨承認他們的罪惡,磕跪在地向中國農民謝罪、懺悔。更是希望所有在大饑荒中餓亡的人、經受過饑餓的人得到道義上、情感上的安慰和經濟上的賠償。

( 二○一二年十二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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