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最真實的自己
作者: 楊銀波

文化走廊

更新於︰2013-10-08 Print Friendly and PDF

「狂沙白楊向天歌,刀鋒劍戟怎奈何?待到叢林穿雲過,風雨千山亦巍峨。」這是今年堂妹十七歲生日我贈她的詩《咏志》,詩中暗藏她的姓名「楊鋒林」三字。

渴望英雄的過往

我在堂妹這年紀時,迷上了「文俠」二字,渴望以文字強勁的力量打抱不平,哪棵樹風大就砍兩刀,哪裡路不平就鏟兩鏟,把文人身上那種懦弱、迂腐的軟骨病去掉,愛啃硬骨頭,愛上刀山下火海,這股少年心氣,用我的話說,就是「像理想一樣活著」。這樣的理想,有灑脫的性情,浪蕩的遊歷,廣結志同道合者,縱論天下大勢,疾惡如仇,傲氣於胸,狂得可愛,愛得深沉,即使再暗淡的現實,也抹不去夢的五彩斑斕。在那樣一個一無所有的年紀,雖然看不到明確的未來,但每天都感覺充滿希望,全身壓抑著飽滿的力量,就像樸樹唱的那樣,「快從你的窗口衝出」。

經過許多年,做過許多事,見過許多人,才發現那麼多人都想指點江山,這大大的天下就像他們意念中的棋局,人人都想像著自己像領袖一樣治理著這個國家。他們像我一樣不得志,報國無門,鬱鬱寡歡,終日被憤怒的情緒浸泡,每日瘋狂地搜索這世上最黑暗的真相。他們立於這樣的血泊之中,以最大的力量吶喊、批判、咒罵、挑釁,有人喪失自由,有人失去生命,有人窮困悲催,有人甚至瘋了。他們眼裡容不得沙子,坐在車上看著歡樂的年輕人他們就著急,就想站起來走過去抓著他們的頭拼命搖晃,「醒醒吧,快醒醒吧」,不知道究竟是要他們站出來遊行示威還是結黨起義。總之,他們視自己的行動為革命,理解者把他們當做英雄,不理解者把他們當做叛逆。他們不再滿足於文字宣泄,更想有所動作——他們比我更看不起軟弱無骨的文人。

可是許多人已經沒有了力氣,即便有,也不知道殘存的力量該使向何處。為了讓生活繼續,他們想方設法解決了自己的就業問題,獲得穩定的工作和生活,即是最大的幸福。可是,漸漸地,與許多人一樣,他們看得慣的東西越來越少,看不慣的東西越來越多,他們就像我們曾經埋怨那樣埋怨,就像我們曾經批判那樣批判,我們十年前就說過幾百遍的話他們今天還在說著。我們當年曾是那麼孤獨,身體的一半在這裡,另一半在監獄,我們不清楚管制我們的人在黑暗的地方究竟如何討論著我們的去向。我們被像蒼蠅一樣捕捉,被像木魚一樣敲打,被自己瘋狂的受迫害妄想症籠罩,被層出不窮的苦難與危險逼迫得沒有了笑容,厭惡了娛樂與平淡,也在貌似正義的旗幟下自我假設生命戰鬥的意義,即使疑惑也要想像那些英雄便是自己未來的模樣。

我們必須說人話

為了追求自由,結果喪失了自由,為了捍衛人的尊嚴,結果沒有了尊嚴,我們於是變得更憤怒了,誓要找出劊子手來懲罰,要把他們釘在恥辱柱上,掃進垃圾桶裡。我們一天比一天憤怒,一天比一天不像原來的自己,倘若脫離了一個妄想的群體背景,我們甚至都不敢直視鏡子中自己孤獨的臉。所有偉大的口號,一切響亮的詞彙,都漸漸失去了它本來的含義,變得輕浮、激烈,也變得空洞、虛假。那麼多人看這個世界,就像在實驗室裡觀察籠子中跳來跳去的老鼠,卻忘記審視自己的靈魂,從來不把矛頭對準已經成問題的自己。越知名的人物越可悲,他們被所有人議論著,扮演著輿論中的自己,是死是活,盡由人說。

什麼時候能夠說人話,而不是說大家需要的話,說勢力支配的話,那才談得上獨立思想、自由精神。人話,首先就是不裝逼。非要把自己抬高到看透天下形勢,說一大堆沒經過調查研究的泛泛指責,聽的人在情緒上爽了,但那只是文字的遊戲,口才的演練。人話,其次就是把自己還原成普通人。你與我們一樣,心臟每分鐘跳七八十下,也要吃喝拉撒,你的所作所為,其實只是一種職業,有收入,有支出。「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把自己的位置降低、再降低,你看到的世界將與以往完全不同,就連我這個世界都是你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寒冷。你住在高檔的房間,享用著先進的設備,銀行卡裡從來不愁沒有進帳,連隨便吃頓飯都是我夢寐以求的大餐,可是你卻販賣苦難,假扮英雄。這種人,我見得實在太多,我他媽膩了。

那些若有所思的人,大腦一片空白,兩眼無比空洞地望著這個世界,他們就像墨守成規玩遊戲一樣,在這個世界飄來蕩去。輿論把他們神化了,新聞把他們飄飄然了,鎂光燈把他們照暈了,連趕緊要找個隊伍插進去的人也迅速成為他們粉絲了。他們就像報紙上的娛樂明星一樣,製造著出鏡率和誹聞,吸引著眼球,創造著刺激,可要說他們真正為國家和社會具體做了什麼,有什麼看得見、數得出來的貢獻,對不起,他們還不如路邊幫人挑東西的挑夫,不如我那個沒工作可幹開著車到處找人拉貨的四叔。曾經所有的偶像,一個個挨著倒塌,原來他們不過如此而已。他們的活法,只是變得稍微複雜了一點,需要打扮,需要經營,需要廣告和銷路,需要上家與下家,至於具體生產什麼,探個究竟,也究竟不出個什麼玄妙來。

那麼多可行的夢

不,我不要這樣的人生。我要找回最真實的自己,把那個一身毛病的人拉回來,承認自己也就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青年,就像路人甲,就像汪峰一九九七年唱的「李建國」,那才是自己。這個自己,才不要活在那種雲裡霧裡的假像之中,才不要把自己當根蔥,給自己套個框。這個自己,不需要討好任何人,只求形成良好的習慣,像民工做磚抹灰,像礦工挖媒倒土,像隔壁的羅老么爬電桿搭電線,像我父親這個時候頂著三十七度的高溫幫人收割稻穀,所做的一切只是習慣,是應該去做的,沒什麼可讚,無所謂高尚低賤,只不過是活著而已,再往上,最多就是「我存在」。這世上根本沒有誰一個人就拯救了蒼生的先例,所有的歷史英雄,都是建立在無數人犧牲、幫襯的前提下,他們自己的名聲和功績只有小部分來自於純粹的自己。

說起來,我此刻所有的夢都是那麼可行:噢,天哪,我有一個夢,我要在下半年多掙點錢幫母親治好胃炎和高血壓,還有她那痛到心裡的長在腳指甲裡的「雞眼睛」;我有一個夢,我要為年邁的奶奶立刻買台新的電視機,有天她要我幫她搜電視劇頻道的《情深深雨朦朦》,她不再守著那台長虹老電視,一個下午看著雪花滿屏沒有聲音的人影;我有一個夢,我要在秋季天氣涼爽的時候帶父親去一趟「樂和樂都」,原來那裡叫野生動物世界,是離我老家最近最知名的旅游項目;我有一個夢,我想退掉現在租的房子,重新找一個租金便宜、有林蔭樹木、靠近輕軌的地方居住,白天我賣力工作,晚上沿著輕軌跑遍全城,到大學聽課,坐書店聽演講,去江邊唱搖滾⋯⋯

我還有許多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的夢:我要回到回不去的農村,我要融入融不進的城市,我要去與神交已久的朋友們進行生命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碰面,我要熟練地演唱和表演MP3裡五百首中外搖滾樂,我要到更多廣場、錄音棚酒吧、KTV大廳推廣正宗的搖滾樂,我要寫出和錄製屬於自己的純原創搖滾樂,只為傳播,不為人民幣,我要二○一九年以前不結婚,為真正意義上的戀愛做拼死的努力,我要穿過無數高山看大海,我要遠渡重洋看世界,我要在教堂裡祈禱和懺悔,我要永遠保持正直、快樂與真誠,並且早日達到一百二十斤的體重,我要一直任由夢想支配著寫出任何我想寫的主題,我要在被批評、被不屑時保持樂觀和豁達,我要在失意、潦倒時堅信光明就在遠方,我要與三教九流都成為朋友,在社會各階層流動並綻放光芒⋯⋯

為了這些關於自由和尊嚴的夢,為了這些活下去和飛得更高的怒放的夢,為了這些伴隨著人文色彩和精神高度的絢爛的夢,我要甩掉身上所有的標簽,我要搬正自己所有的扭曲,我要向同齡人那樣的世故圓滑、故步自封、自我衰老宣戰,我要像每個時代最年輕、最努力、最堅持的那些人致敬和靠攏,我要在黑暗現實裡點亮更具體、更個別、更置身角落的光芒,我要拯救那個曾經深感挫敗、一蹶不振、麻木度日的可憐可悲可恨的自己,我要讓自己的靈魂經常被掏出來接受陽光的照耀、雨水的沖刷,我要在我老的時候做現在這個狀態的老頑童,我要在我死之前重新寫一遍《楊銀波遺書》。我不能被狹窄的生活捆綁了邁開的腳步,不能被年歲的增長淡化了青春的色彩,不能走完一生以後發現自己沒有腳印、來路虛無。我要囑咐後人在我的墓碑上刻下十二個字:像夢一樣自由,像人一樣活著。

(作者為作家兼簽約公益歌手,傾向搖滾樂,一九八三年生於中國重慶,業已奮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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