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中國，已是一個不正常的社會，貧富不均、男盜女娼已大大超過被毛時代天天咒罵和極右派批判的資本主義國家。

●董鼎山董樂山兩兄弟是上海四十年代才華洋溢的左翼青年。
在共產黨統治大陸後，卻遭遇完全不同的命運。

我在童年（一九二二年出生），即因日本侵略東三省而滿懷愛國熱情，不久，又看到國民黨統治下的貧富不均、官僚貪污，而心感不平，寄望於一個理想社會的來臨。讀者也許不信，我一度曾是馬克思主義的信仰者，進初中就開始閱讀左翼書籍。艾思奇的一本《大眾哲學》，深深地給了我一個天真無邪的信仰——所謂「矛盾統一的必然性。」同時，我也接受了上海共黨的宣傳，相信推翻國民黨腐敗政府的唯一道路是通過延安。當時一群愛國的中學生中，幾乎沒有一個不想前往延安朝聖。我的希望乃是進入延安的魯迅文藝學院。

少年理想主義被毛澤東之流強姦

一九三○年代，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啟蒙時代。我們由於愛國情緒（對外抗日、對內不滿），一心夢想烏托邦的出現，認為共產主義便是走向理想社會之途。今天，我年過九十，回想起來，特別感到青年熱情的浪費。與我相識而有同感的同輩友人，包括劉賓雁、李慎之、戈揚等，以及鬱鬱而終、遺囑將骨灰移葬美國的胞弟董樂山。我在上海戲劇界的朋友石揮、沈浩被迫自殺，一個跳海，一個跳樓。我常想，當年（一九五○）如果應周恩來的「為人民服務」之召回國，到了反右運動、或是文革時期，我必將因敢言而被殺或自殺。回首往事，我們天真的理想主義都被斯大林、毛澤東之流強姦了。

不過，在這漫長的一生中，我仍然保持了自己同情底層社會階級的所謂左翼思想。我在民主的美國社會居留已達六十餘年，我與所相識的美國朋友們，都被人指為Liberals（自由主義者，但我以為譯為「開明派」或「進步派」更為合適）。我覺得有必要向中美朋友們解釋的是：在民主美國、在共產中國，所謂「左」「右」的意義是各不相同的。在美國，「左」代表思想前進，「右」代表思想保守。而在今日中國正好相反：「左」代表思想保守的共產黨人，「右」才是代表思想開放，不滿共黨作為的人物。

國民黨的貪污比中共小巫見大巫

在美國，思想開放的所謂左派人物，對萬事的看法，並不取非白即黑的絕對態度。但是，我發現一些曾經受過紅衛兵熏陶而後來反共的同胞，一來到言論自由的民主國家，就自稱「反共極右派」，而不能欣賞美國的自由。甚至把一些重要的新聞媒體如《紐約時報》、CBS、NBC、ABC電台等，斥為「左傾」、「親共」，並說什麼「大是大非之間沒有灰色地帶」。這是吃過文革苦頭人們的偏見，他們不容美國報紙從實報導中國現況。我的親弟弟樂山，就曾因為我的一篇書評而斥責我「為中共張目」。（編按：此書評發表在本刊1997年四月號）我們美國的開明人物並不認同發表意見要從一定的政治立場出發。

對於今日中國，我確實有自己感到複雜的意見。我同意經濟方面的發展簡直達到了可與美國競爭的地步。可是，那是採用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政策的結果，並非所謂「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功效。我看到今日中國社會貧民窮苦、富人（特別是地產商）盤剝、官場貪污、官僚荒淫無恥等等現象，覺得正如資中筠某次在社會科學院所講：「什麼是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我們的中國已無社會主義，竟有人還在講『我們的社會主義、他們的資本主義』，是十分可笑的！」

我想，現在最使我們僑居國外的愛國人士痛心的是，國內有勢力人士大規模聚集財產、剝削貧民的現象。自從《紐約時報》詳細揭露溫家寶家族巨額產業的新聞傳出後，我對中共政府處理國政的能力深感失望。年輕時在國民黨政府治下，我常聽到言論界對所謂「蔣宋孔陳四大家族」的評論，相比今天，從溫家財富訊息，聯想到北京其他中央人物各家族靠權勢致富的現象，真有大巫見小巫之感！像溫家寶這樣受人景仰的官僚尚且如此，其他太子黨家族的害民斂財、巧取豪奪便不用去說了。

中國的貪腐遠超過資本主義國家

更為可怕的是，官場貪污已經到了極為普遍的狀態。小小芝麻官如縣長、局長之類也可以憑勢索酬。大小城市都在興建高樓大廈、辦公室，摧毀貧民房屋，廉價劫奪他們的地產，大發橫財，凡此種種劫貧致富的行為，舉世罕見。雖然有貪官被捕判刑的新聞，但是，我懷疑真正高高在上的掌權者，誰敢去碰他們？所謂「中紀委」權勢很大，又受誰管束而公正執法？

中國官員強姦美女、金屋藏嬌的新聞，已經傳遍世界。據說有些風流官員，公然包養十餘個情婦——我要問：這樣色膽包天，這樣紙迷金醉，哪裡來的錢？哪裡來的勢？非洲酋長國也比不上！性自由的西方國家，從來沒有這樣的氾濫。

今日的中國，已是一個不正常的社會，貧富不均、男盜女娼已大大超過被毛時代天天咒罵的資本主義國家。而民主國家如美國所實施的救援貧民的種種福利，則遠遠超過中國所謂的「社會主義」給人民的一點施捨。但那些逃來美國求生的所謂「極右派」，還要指責美國的福利政策是為了選票的左派行為（如法國、北歐一樣）。

「極右派」和他們反對的「極左派」太子黨家族有一個共同點，都是視美國的居住權為最重要的目標。他們扭曲美國的自由思想，或是上大學購屋置產，甚至來美國生孩子，為了當美國人，取得美國籍⋯⋯都是中華民族劣根性的表現，沒有什麼主義可以改變他們。

四菜一湯打擊貪色貪錢貪吃的官僚

近來讀到《紐約時報》一篇報導，這位以攝影為主的記者在中國訪問回來寫道：過去二十餘年來，中國的貧富懸殊現象已越來越顯著，成為社會不安寧的主要因素。她在上海，看到一個中年人踩三輪車拾垃圾，路過華貴的歐美時尚商品櫥窗；在北京一家豪華五星酒店對面，是一個破舊不堪的修鞋攤子，而那些金光閃耀的高樓大廈附近，就佈滿簡陋的老平房——這樣的鏡頭，令她深感社會的不協調，貧富的強烈反差，非常刺眼。

她也拍攝了大群青年男女從鄉村湧入城市謀生的照片。在北京一家華麗的夜總會門前，她見到打扮入時的男女相互炫耀各自的歐美名牌跑車，如Ferrarl（法拉利）、Porsche（保時捷）等。女子穿戴的也是Prada、Louis Vitton等名牌貨。他們見到一個外國攝影記者，更是裝模作樣，完全不理會街上民眾的注視。

媒體報導官員挪用公款，借招待外賓為名，在高級餐廳大吃大喝的現象，已成為國際笑柄。不久前，習近平提出請客吃飯「四菜一湯」的要求，籲請官員節制。雖然，這不是好大的事，但是，如果貪色、貪錢、貪吃的官僚們能效行「四菜一湯」的節制，那麼，我這個自幼信奉理想的社會主義，結果大為失望，現在行將就木的老頭，就會覺得至少有了一點點安慰。回顧人生歲月，我幸慶自己當年沒有回國去延安，看看今日所謂的「共產黨員」中，從政府大員，到報刊主筆，大學理論教授等等，還有哪一個如我少年時代理想主義者的純正？

（寫於二○一三年九月七日，時過九十一歲生日。覺得要將一生的思想作一個回顧。從少年理想主義到今天面對一群貪色貪錢的當政官僚。特給開放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