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共產體系
作者: 張顯揚

人物

更新於︰2013-06-08 Print Friendly and PDF

編者按:前中共社科院馬列所研究員張顯揚先生是中國八十年代反自由化中的重點人物。本文概述其理論研究的歷程,怎樣從原教旨主義走向批判馬克思主義,從歷史決定論走向歷史選擇論。深入淺出地提供一個信仰清理的範例,也涉及當前中國思想界若干原則問題。


●馬克思主義現在到處受到挑戰。
東德原名馬克思城的開姆尼茨以此13 米高的「大腦袋」聞名,成為旅遊景點。

我一輩子,確切說,大半輩子,都在和共產體系打交道。共產體系是意識形態,是行為模式,更是社會制度。它有三個組成部分:共產黨、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一九四九年以後,大陸中國人的命運,他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以至生離死別,都和共產體系分不開。

我本草根出生,父親是碼頭工人,母親是農民,名副其實的工農子弟,屬於共產體系的社會基礎之列,按理應該始終追隨其左右才是。但實際情況是,我和它的關係,好比一個V字的兩邊:最初在一起,而後漸行漸遠,最後分道揚鑣。不是我刻意和它疏遠,實在是因為它太不可愛,太令人失望。

如果從我的專業馬克思主義研究的角度,來定位我的思想變化,那麼,從一九五六年上大學開始形成自己的世界觀時起,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我是共產體系的忠實信徒:中共當局說什麼,馬克思書上寫什麼,我都堅信不疑。此時的思想稱之為「原教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並不為過。一九七六年,禍國殃民的毛澤東死了,我積極投身於揭批「四人幫」實際是「五人幫」的運動,寄希望於改革開放。我從馬克思書上找來有關的概念、命題、論斷,煞費苦心地為改革開放製造輿論,提供論證。這時的思路,與「托古改制」或「孔子改制考」之類好有一比,因而稱之為「托古改制」的馬克思主義,應該是比較恰當的。一九八九年,歷時五十天,震撼世界的「六四」民主運動被血腥鎮壓,不久蘇東巨變,「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壽終正寢,我在悲憤和驚喜之餘,轉而以自由、民主、人權、法治等普世價值,對馬克思主義進行全方位的批判性審視。漸漸地,我成了一個堅定不移的馬克思主義批判者。

中國出路:議會民主加混合經濟

這個集子,選編的就是我作為馬克思主義批判者所撰寫的部分文章,分上下兩篇:上篇「關於唯物史觀和人道主義」,主旨是剖析唯物史觀作為歷史決定論的謬誤,以及從歷史和現實兩個維度上辨析人性論和人道主義的意義。下篇「關於一黨專政和社會主義」,重點是揭示近二十年來,中共以一黨專政與「市場經濟」相結合,把中國引上「權貴社會主義」的不歸路;並指出國家今後的出路,既不是倒退到毛時代的極權社會主義,也不是中共黨內民主派所期盼的民主社會主義,而是「後社會主義」,即在議會民主制度和混合經濟制度下,為公平正義而奮鬥。

批判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揭示它的歷史決定論的謬誤,代之以「趨勢與選擇」互動的歷史選擇論,是本書貫穿始終的主題,並有專文論述,這裡無需贅述。需要說明的是,關於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的問題;這個問題和唯物史觀一樣,對於認清馬克思主義和整個共產體係的真相極為重要,但在這本集子裡沒有專文論述。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有兩重含義:作為尊重人、關愛人、把人當人對待的價值理念,它和維多利亞時代其他思想家的人道主義一樣,是應該肯定的,特別是用於批判列寧主義、斯大林主義、毛主義的反人道主義時,有其政治價值;作為共產主義制度的本質規定,它是反人道主義的,必須否定。

張顯揚。2007

變為烏托邦走向反人道主義

人們通常只把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當作價值理念來談論,或者肯定,或者否定,很少把它作為共產主義制度的本質規定去對待,甚至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也是而且更是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的一個含義。筆者也是這樣,常常籠統地說,馬克思主義在理想層面上是人道主義的,應該肯定,而沒有說明,這個「理想層面」究竟是指價值理念呢,還是指制度目標。儘管當我斷定「馬克思主義不是人類進步的旗幟」,「社會主義不是人類進步的方向」的時候,實際上把這個制度目標否定了,但畢竟沒有對它進行具體的分析批判。這裡,有必要做一些補充。

首先,必須指出,作為共產主義制度本質規定的人道主義,是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的一個含義,一個比價值理念更重要、更根本的含義。馬克思一成為共產主義者,就把人道主義作為共產主義制度的本質規定確定下來。他說,無神論是「以揚棄宗教作為自己仲介的人道主義」;共產主義是「以揚棄私有財產作為自己仲介的人道主義」。這就是說,人道主義和共產主義是兩個等值的概念,共產主義就是制度化的人道主義。其次,必須說明,為什麼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一成為制度烏托邦,就走向反面,成了反人道主義的東西。

眾所周知,人性有善惡兩面,所謂「一半天使,一半魔鬼」。人類的進步,只能表現為創造越來越有利於抑惡揚善的制度,使善的本性越來越發揚光大,使惡的一面受到越來越嚴格的限制,任何時候都不可能把社會變成至善至美的天堂,把人變成至善至美的天使。而馬克思的共產主義,恰恰是要建立這樣一個人間天堂,把人變成天使。這既不符合歷史發展趨勢,也不符合人類本性,純粹是兩個目空一切的憤青(一九四七年寫作《共產黨宣言》時,馬克思二十九歲,恩格斯二十七歲)企圖顛覆整個世界,徹底改變人性的瘋狂念頭。這樣的事情上帝都無能為力。否則,亞當和夏娃就不至於給人類留下原罪了。

一個關於自由發展的錯誤公式

共產主義是什麼呢?「自由人的聯合體」在那裡,沒有國家,據說國家這個「廢物」已經和青銅器一起放進博物館了;沒有法律,據說法律是統治階級的意志,那時已經沒有階級,既沒有統治階級,也沒有被統治階級;甚至也沒有分工,人人自覺自律,自由自在,想幹什麼幹什麼,用馬克思的話說,每個人都能「隨自己的心願今天幹這事,明天幹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後從事批判」。而且,「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這就是說,在他的自由王國裡,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絕對是和諧一致,協調互補,沒有任何矛盾和衝突。真是妙不可言!

且不說任何時候都不會沒有壞人、惡人或精神錯亂的人,即使人人都是古道熱腸的善良君子,每個人的「自由發展」,也難保不對其他人的「自由發展」構成障礙。就拿馬克思津津樂道的「打獵」、「捕魚」和「畜牧」來說。資源是有限的,生態需要保護。你「自由發展」了,別人就會受到限制,生態可能受到破壞。至於說到「批判」,你想在這個領域裡「自由發展」,就得不斷把別人當作批判的對象,這就直接妨礙別人的「自由發展」。可見,無論在物質生活領域,還是在精神生活領域,「每個人的自由發展」都不可能成為「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最多只能在個人和群體之間達成某種平衡:你不妨礙群體,群體也不妨礙你,這足夠自由了。當年嚴復把約翰密爾的《論自由》譯為《群己權界論》,這樣翻譯,看似不夠凝練,意思絕對準確。自由就是在這個「群己權界」之內行動。超出這個「權界」或取消這個「權界」,就不是自由,而是恣意妄為,放蕩不羈。生活在馬克思人道主義天堂裡的「自由人」,就是這樣一些沒有「權界」的人。他們隨心所欲,沒有任何約束,既沒有道德約束,也沒有法律約束。試想一下,當真讓他們「自由發展」起來,豈不天下大亂,哪裡還會有「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

怎樣才能建立這種人道主義天堂呢?馬克思認為,只有用暴力和專政,推翻、打倒、剝奪,消滅舊社會,改造舊人類,除此而外,別無他途。將近一個世紀的共產主義實踐,即我們通常所說的「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幹的就是這番「史無前例」的偉業。一切社會政治運動,包括「思想改造」、「向黨交心」、「鬥私批修」等洗腦運動,最終目的,都在改造舊人類,實際是滅絕人性。要進天堂,必須先進煉獄。結果是,天堂的曙光還未見到,煉獄的烈焰已經把人燒死無數。據歐洲委員會統計,社會主義各國,在和平時期被以各種罪名直接消滅或迫害致死的,竟達一億多人,比兩次世界大戰死亡人數的總和還多。至於受株連而挨整的人,更是不計其數。世界上沒有任何別的主義,比馬克思稱之為「十九世紀的偉大經濟運動所導向的人道目標」,也就是共產主義,對人類造成的傷害更大了。

虛妄目標和殘忍手段一道拋棄!

可悲的是,我們尤其是我們的前輩,長時期來竟把馬克思信口開河,不著邊際的什麼「自由人的聯合體」,當作人類最美好的理想去歌頌,去追求,多少理想主義者為此犧牲了性命。所幸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相信這種胡言亂語了。然而,這套東西至今沒有在理論上得到清理,因而還有一些善良而天真的人,包括前蘇聯東歐那些曾經的「不同政見者」和我們國內某些民主主義者,仍然以為馬克思主義的這個理想是好的,只是他的後來人沒有搞好。而另外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則故意拿它來蒙人,例如,前不久,中共一位高官就大言不慚地宣稱:「共產主義理想不能丟」。實際上,除了權力和財富,他們有什麼理想,他們什麼時候有過理想?重複這種濫調,無非是為了維護他們在「共產主義」名義下攫取的私利。

或許有人會問,這裡有沒有折中的餘地:拋棄反人道的手段,留下人道的目標?作為制度烏托邦,馬克思主義的人道目標是和它的反人道手段互為表裡,不可分割的。正是為了實現共產主義烏托邦,馬克思才熱衷於階級鬥爭、暴力革命、專政和剝奪等反人道的手段。沒有這個烏托邦的「人道目標」,這些殘酷的反人道手段,便不可能獲得正義的外觀而橫行無忌。在共產體系內,共產主義這個人道目標,只能通過反人道的手段實現。留下人道目標,等於留下反人道的手段。這裡沒有任何折中的餘地,目標和手段,一個虛妄,一個殘忍,必須一併拋棄!

唯物史觀和人道主義,是馬克思主義兩個「鎮宅之寶」。人們對馬克思主義的敬畏,主要來自於這兩個寶貝。許多人,包括一些民主改革派的學者和政治家,對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政治理論及其實踐結果早有清醒認識,但在唯物史觀和人道主義面前停下了腳步,總覺得這兩個東西還是好的。這種無批判的盲目的心理取向,完全是共產體系長期統治、灌輸和薰染的結果。換個環境,例如在今日的俄國和東歐各國,哪裡還會有認清了共產體系政治上罪惡的人,還去肯定唯物史觀和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的?實際上,共產體系的一切罪惡,理論根源就在唯物史觀,它的創始人說得明白,唯物史觀和剩餘價值理論,使社會主義「從空想變成科學」;道義根源就在「人道目標」。「唯物史觀」使他們感覺自己就是「歷史規律」的化身,「人道目標」使他們感覺自己就是「正義」的化身,因而不管幹什麼傷天害理、荒謬絕倫的事情,都理直氣壯,振振有詞。相比之下,歷史上那些打著「替天行道」、「弔民伐罪」的旗號起來造反的洪秀全之類的地痞流氓,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人的思想轉變,何其艱難、複雜

如果說我研究馬克思主義幾十年,有什麼心得的話,那就是悟得了箇中三味,抹去了共產話語中自詡為無比崇高的「人類解放」事業的光環,還原了它邪惡的本相。進入二十一世紀,當我對這兩個寶貝有了更加清醒的認識之後,便和共產體系徹底告別。

至此,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研究者,我的思想行程似乎也到達了終點。人生苦短啊!我這一生,只三句話便可了結:信奉馬克思主義,活用馬克思主義,批判馬克思主義。如果上蒼眷顧,假我以時日,或許批判馬克思主義這件事還能繼續下去。

為了在對比中反映我思想變化的過程,我從此前二十多年撰寫的文章中選出八篇作為附錄。前七篇,見證了我「原教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和「托古改制」的馬克思主義的思路。最後一篇,反映出我正在急速地向馬克思主義批判者的方向轉變:學理上已經認識到它的錯誤,感情上尚未與之徹底決裂,思維方式上還沒有完全擺脫它的影響,仍然想從中尋找一些批判因素為我所用。一個人的思想轉變,真的很艱難,很複雜。

以上所說,希望有助於讀者對這個集子和作者本人的瞭解。我熱切地期待讀者朋友們的回饋,尤其是希望多多聽到批判性的意見。批判是切磋琢磨,相互砥礪,獲得真知的重要途徑,是理性推動社會進步的槓杆。但願我們能夠在批判性思考中擺脫獨斷論的束縛,提升自己的鑒別力。我們被蒙蔽、被忽悠的時間太久了,早該如德國哲學家康德所說,要有勇氣運用我們自己的理智。這也就是啟蒙的意思了。

(二○一三年五月於北京潘家園寓所)

註:《趨勢與選擇:歷史決定論批判》

正在籌備出版。本文小題為本刊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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