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業輕鴻羽
作者: 傅正明

文化走廊

更新於︰2013-05-04 Print Friendly and PDF

阿拉伯哲學家魯世徳說,「帝王也許是疆土的判官,但智者是帝王的判官。」海亞姆以充滿慧見的詩歌,充當帝王真實價值的判官。


●古波斯詩人歐瑪爾.海亞姆在西方
有波斯的莎士比亞之稱。右為黃克
孫翻譯的《魯拜集》(台灣版)。

以《魯拜集》著稱的大詩人歐瑪爾.海亞姆,有「波斯莎士比亞」之譽。莎士比亞十四行詩(55)寫道:「雲石,王公貴胄的黃金墓碑/無法與鏗鏘的詩韻比壽。」可以說,這是海亞姆與莎士比亞的共同信念。

有人根據菲茨傑拉德的著名英譯斷言《魯拜集》沒有提到中國,那是大謬不然的。據我細讀譯出的別家英譯,海亞姆多次提到中國,或採用來自中國的意象,例如略有增添譯為七律的這首詩:

美酒一杯值百錢,虔心收伏萬千千。

大秦帝業輕鴻羽,小口酒香重泰山。

幻界空花鏡裡美,真醇紅玉酸中甜。

若言生命可燔祭,莫殉國家殉酒泉。

《魯拜集》描寫的酒,既是色如紅玉石的葡萄酒,也是象徵意義上的智慧之酒、美之酒、愛之酒、藝術之酒或神秘的「真醇」。譯詩的頷聯「大秦帝業」,也可譯為「中華帝國」,譯為「唐帝國」也未嘗不可,因為海亞姆所處的時代,相當於中國的北宋年間。詩中表現的對「國家」和惡性權力結構的蔑視,與散見於詩人別的作品中的思想非常吻合。

將秦始皇與愷撒相提並論

無可置疑,海亞姆對秦始皇的殘暴有所知。秦始皇歷來遭到波斯詩人的唾棄。在海亞姆的前輩詩人菲爾多西的《列王紀》中,詩人寫道:「我不需要愷撒或秦始皇/或波斯的任何王公大人」。海亞姆在詩中,他同樣將秦始皇與愷撒相提並論:

哲人亞里斯多德,獨坐書齋逞筆才,

愷撒爭權開帝國,秦嬴觀海思蓬萊,

金杯美酒照風雨,白骨荒塚蒙霧靄,

黔首驢王誰不死,千秋墓石化塵埃。

原詩四行句句用典。如果譯為七絕,則勢必過多省略,因此譯為七律以盡可能保留其專有人名和意象。首聯提及的亞里斯多德,是詩人心儀的希臘哲人。頷聯將愷撒和秦王相提並論,視為權力的象徵。長生不老,是一切帝王的熱望。但是,愷撒與秦王不同,他留下了遺囑,這就意味著他知道自己會死,而秦王卻派方士徐福率童男童女數千人入海採仙藥,風帆一去不復返。

詩人將古波斯的這位開明君主與亞里斯多德相提並論,視為智慧的象徵。「驢王」指西元五世紀腐敗的波斯國王巴赫拉姆。與秦王不同的是,這位「驢王」在國家將亡時,為自己的腐敗感到懊悔,把城堡捐獻給祆教徒。而秦王是個至死沒有悔悟的暴君。

除了對秦統一持否定態度之外,海亞姆對唐宋皇帝,也可能略有所知,沒有好感。這一點,可以從阿拉伯商人的《蘇萊曼東遊記》(劉半農、劉小惠譯,中華書局)的記述中管窺一斑。該書是阿拉伯商人在唐宣宗大中年間遊歷印度、中國等地的筆記,曾經風行阿拉伯世界,海亞姆應當讀過。儘管唐宣宗是晚唐反腐敗保江山勤於政事的皇帝,一度使得「權豪斂跡」,「奸臣畏法」,但並不能挽救唐帝國日趨滅亡的大勢。

重過霸王皇冠,重過金鑾寶座

見過唐宣宗的阿拉伯商人寫道:「中國的皇帝,只每過十個月出來給百姓們看見一次。他說:『要是百姓們不能看見我他們就要不管我的帳了。國家的威權。非用專制手段不能維持。因為老百姓是懂不得什麼公道正義的。所以,我們必須用專制手段對付他們。然後我們才可以受到他們的崇敬』」。作者接著記述的見聞,是對中國皇帝的胡說八道的駁斥:「中國人在商業上和公事上,都講公道。⋯⋯中國人彼此相待,都很有公道。所以,在中國從沒有受到屈待的人」。儘管作者只能見到晚唐「光明的一面」,但唐代誠實淳樸的中國人古風猶存,應當是歷史事實。

很難確知海亞姆透過類似的史料對唐宋皇帝有多少瞭解。但可以肯定的是,海亞姆並非以排外態度否定中國,而是否定一切帝國和霸業。在另一首詩中,海亞姆同樣以象徵意義上的酒來衡量波斯權力結構的價值:

一杯酒,分量重,重過京都山河,

重過霸王皇冠,重過金鑾寶座。

「京都山河」,原文是「圖斯(Toos)的土地」。波斯古城圖斯,是兵家必爭之地,歷史上曾被亞歷山大大帝攻佔,在海亞姆身後被成吉思汗摧毀淪為廢墟。無論歷史上的「一代天驕」還是今朝「風流人物」,都輕於鴻羽。

阿拉伯哲學家魯世德說,「帝王也許是疆土的判官,但智者是帝王的判官。」海亞姆以充滿慧見的詩歌,充當帝王真實價值的判官。

詩文氣韻築瓊閣,風雨襲來安若山

在蘭姆(Harold Lamb)的《海亞姆傳》中,作者讓海亞姆在霍桑建立的阿拉木特的城堡的庭園裡進入夢幻之境:他抬頭看見天上明月,覺得舉手可攬月,他尋找溪水的源頭,一路啜飲甘泉,他看到一頭露齒而笑的獅子,一點也不害怕,走近獅子摸它的頭,只覺得像瓷器一樣光滑。獅子一動不動。他爬到獅子背上,它仍然不動。他終於有三個發現或證悟:「第一,月亮是不真實的,第二,水就是葡萄酒,第三,這野獸王就是中國王」。

這三者對於人生的價值,孰重孰輕,不言而喻。該書是歷史傳奇,但作者的描繪符合海亞姆的精神。蘭姆生發的「瓷器獅子」的比喻,也許可以像後世的「稻草人」的比喻一樣啟迪我們:任何橫行一時的強權暴政,實際上外強中乾,終將被「時間的暴政」化為劫灰。

菲爾多西《論〈列王紀〉》的開頭四行,早就表達了類似的信念:

日曬風吹侵玉殿,梁摧柱折倒牆垣。

詩文氣韻築瓊閣,風雨襲來安若山。

譯筆借用的「玉殿」一詞,是宮殿的美稱,可以借指朝廷。帝王在白骨堆上壘起的「玉殿」難以與詩人馳情入幻的「瓊閣」比壽。在這裡,我們再次看到海亞姆和莎士比亞的身影。

秦始皇建立的專制體制和「天下」一統的觀念,貫穿中華大地兩千多年。《魯拜集》的不少詩歌,堪稱解構現代各種狹隘的民族主義和國家神話的解毒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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