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時節,送別壯士
作者: 裴毅然

人物

更新於︰2013-05-04 Print Friendly and PDF

金鐘按:北京大學五七學潮中最英勇的鬥士張元勳先生的逝世,為毛鄧製造的陽謀反右運動畫上一個句號。是他讓世人知道林昭和更多中共絞殺知識分子的卑劣內幕。這是足以永垂青史的功勳,報導林昭一代也是本刊的驕傲。


●作者(左)2009 年10 月赴山東曲阜拜訪張元勳教授(右)。

四月十五日傍晚,京友來Email,得知張元勳先生(1933—2013)十二日去世,追悼會都開過了。急忙網上查詢,證實噩耗。晚上電叩曲阜張宅,向馬姨(張妻)弔唁,得知元勳先生的最後狀況。過年時還一切好好的,三月起的病,無法起身,不久生了褥瘡,每次翻身不易(個頭較大),臨終前早上連米湯也不願喝,十二日十三點五十一分心臟停止跳動。吃得苦頭不大,沒在醫院折騰,「善終」於家,享壽八十。曲阜師大文學院、老幹部處主喪,十四日近千人出席追悼會。

零九年拜訪,病弱中說北大往事

我與張元勳先生有一段接觸,起因是我在香港購讀他的《北大一九五七》。為研究事宜,多次叨擾張先生,函電交馳,積有數年。張先生與本人座師周艾若先生相熟,得知我在研究現代知識份子,並讀到本人發表港美的一些文章,大力支持,向我提供一系列「北大細節」。二○○九年十月下旬,借參加曲阜師大文學院召開的學術會議,專程拜訪元勳先生。

見到張先生,大吃一驚。胡杰光碟《林昭之死》中那條老而彌堅的山東大漢,一頭白髮,面頰消瘦,軀體枯槁,寂坐客廳,旁立拐杖。二○○二年,張先生患上兇險的食道癌,術後體重從一百六十斤減至一百二十斤,垂垂一病翁矣。張先生出生一九三三年,不過七十六。二○○九十月二十三日下午、二十六日上午,兩度訪張,元勳先生精神尚濟,思路清晰,憶力仍強,表達流暢,向我詳述北大學生右派群的種種逸聞,一一錄下,回滬後整理成文,呈先生過目審定。因《開放》編輯部顧忌「右派內部恩怨」,訪談稿時未發表。現人逝事遠,既作為資料也作為悼文,追思元勳先生。

元勳先生認為北大學生右派林林種種,嘴臉不一,須具體辨析,不宜籠統視為純一整體。「辨別右派當年的表現,很簡單,只須看看他的處理等級即可得知。共產黨論功行賞、論罪行罰,這種要害處,一點都不會搞錯的。尤其那些『著名』右派,罪大罰輕,何故?均因『立功』矣!」寥寥數語,對當代國史研究者來說,則是一把辨析右派門類的入門匙,一尺在握,等級可裁。學生右派,雖然同為受害者,但也內情複雜。

反右處理輕重,視當年表現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九日,張元勳與沈澤宜以詩歌〈是時候了〉點燃北大「五一九」運動。未久,《人民日報》發表「六八」社論,風向一轉,沈澤宜迅速轉身,反戈一擊,立功獲赦,七月二十日全校大會上發表長篇淚書〈我向人民請罪〉,因此處理等級最輕——免予行政處分,「留校察看一年」。不過一項行政處分,隨屆畢業,拿到畢業證,分配工作。

張元勳則因骨頭硬而處理等級最重,超過「六類處理」,判刑八年。另一著名北大學生右派譚天榮因毛澤東欽定「當反面教員」,也未開除學籍,入北大花圃勞動。原因亦在於譚天榮於六月十二日發表聲明:與《廣場》編輯部脫離關係。其後,譚天榮之所以被勞教,並非政治而是刑事。張元勳指說譚天榮一向自稱「現世享樂主義者」——不要家庭、不要子女、只要自己,屬於那種「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不安分子。

在北大花圃勞動時,以為風頭已過,故態復萌,某晚熊抱人家女孩,被拉至黨委,以流氓罪送勞教。也許因右派身分有可能「老帳新帳一起算」,但起因是「流氓罪」。張在曲阜、譚在青島,居一省而從無來往,「畢業後就沒見過面」。張先生對北大學生右派陳奉孝十分認可:「陳奉孝人品不錯。」

張元勳因「頑固」,以「極右」獲刑八年,剝奪政治權利五年。刑滿後,押送山東勞改煤礦,挖煤四年;再押至山東濟寧勞改農場,進行「勞改後」,直至一九七七年「政策性放鬆」,四十四歲結婚;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北京中級法院予以平反。

當年那些能留校的,非因學習成績優秀,但一定是絕對的「左」派。

和林昭相戀者,只有沈甘二人

林昭名聲鵲起,事情自然也多起來。前些年,避居美國的其妹彭令範抱怨「怎麼一下子冒出許多姐夫」?張元勳先生雖然對沈澤宜印象甚差,但仍據實說:林昭戀情,只有與沈澤宜與甘粹實有其事,其他都是胡扯。林昭曾主動追求沈澤宜,因為林昭個矮膚黑,並不漂亮,衣飾亦多不合時,既欠傳統「江南佳麗」之情韻,也不具現代「陽光女孩」的風采。

沈澤宜當年可是一心追求浪漫的江南小生,對林昭不屑一顧。至於譚天榮,雖然譚講了他與林昭如何如何,純屬烏有。因為林譚於一九五八年後,同在北大苗圃勞動才相識,此前並不相識。鳴放初期,林昭對譚之狂妄十分厭惡,譚近年連續撰文稱述與林相識於一九五四年,一派胡說。

我問:「您怎麼知道林沈之間的私密?」張答:「因為我們是好朋友,無話不談。」再問:「既然林昭連這種事都對你說,那你們之間⋯⋯」再答:「我們之間確實沒有那層意思。只因在《紅樓》編輯部共事而有交往。」

張先生十分反感如今將林昭說成「才女+美女」,因為林昭既非美女,更非「江蘇省狀元」,乃一調幹生。五十年代高考不公佈成績,更沒有「狀元」之類名堂,「江蘇省狀元」從何說起?至於說林昭是「北大第一才女」更屬荒唐。此六字來自沈澤宜的「創造」。其實,林昭本來很左,她應該算是那種「紅苗子」,歷次運動都積極參加,如土改,反右初期也很左,她的反思是逐步展開,漸漸深入。

關於沈澤宜五七年的風派表演

張先生語我:「一些人在等我死!因為我是他們底細的知情人。」 二○○五年春,沈澤宜得知張患癌症,打電話至張家,未料張先生自己接的電話,沈問:「張元勳家嗎?」「我就是張元勳。你是誰?」「我是沈澤宜。」「哦,甚麼事?!」沈即掛斷電話。張先生說沈乃打探虛實,想知道我是否死了。張說:首版《北大一九五七》前夕,沈聞訊跑來曲阜,央我手下留情「放他一馬」,我心一軟,對他當年積極反戈的告密之行甚有保留。不料他對我書中錄載其〈請罪詞〉仍不滿意,電話頻頻糾纏,指責我「不夠朋友」;去年《北大一九五七》修補版,不再留情,照實錄出自己的感受:

望著在講台上表演著的沈澤宜的作態,他似乎從「末路」中又得到了一次「中興」!不管是什麼姿態,他似乎都很自賞自戀,正是聲色俱佳!要的就是這麼一種「爆炸」效果!⋯⋯〈是時候了〉的那個「爭名於前」的「詩人」,竟首先自辱、賣友求赦,立於危岸、袖觀無數落水者——這叫做「欺世」,也叫做盜名!⋯⋯其實沈澤宜確確實實地不應該是「右派」,但也不是「左派」,因為這二者令他扮演,皆不會演好,皆不酷似,他最合適的角色是「風派」!⋯⋯風性難改,乃欲易輒嫁左,這正是他愈演愈醜、愈演愈劣的秉性的表現!(頁313—314)

一個終身浪漫主義的故事

沈澤宜至今獨身,張元勳謂之:「此為其本性所致!」!一九八五年,北大校友會,一些老大姐勸五十二歲的沈澤宜「要實際一些」,趕緊找一伴侶,不要再講究文化和漂亮什麼的,能生養後代即可,終究得防老。沈一嗤鼻:「庸俗!我都堅持到今天了,一定要找個年輕漂亮、會唱歌跳舞、會寫詩會浪漫的姑娘!」老大姐們被激怒了:「沈澤宜,你改不了!那你去找吧!」張先生說:「沈澤宜現在並非無人照顧,他來我家時親口對我說,現在有保姆母女倆侍候他,他認那女孩為乾閨女,並把她弄到嘉興師專中文系學習。」張先生還說:林昭如在,沈並不會要她的——一個七十六歲的老太婆!

事情也巧,張元勳任教的曲阜師大中文系一女生考入天津師大碩士,恰與來自沈執教的湖州師院一女生C某某同屋,這位C小姐正是沈澤宜一直苦苦追求的對象,包括長年資助。C小姐入學時,沈陪送至天津師大,其與沈的「大跨距」關係漸為人知。不久,在同學們勸說下,C決心了斷這段「師生戀」。沈趕赴天津,C不出見,讓宿舍管理員阻攔,室友乃出去告訴沈:「C某某外出了,要幾天才回來。」沈明知C在裡面,但無法入內,咫尺天涯,在外守候竟兩日,怏怏而回。「但他想找漂亮女孩之念仍未斷根。」

筆者也曾教過來自湖州師院的女生,她們知我也識沈老師,一臉詭秘:「對沈老師,我們可是集體迴避喲!」張先生對「集體迴避」四字印象深刻,說這是對沈最簡潔的評語。

必須捎帶一筆,筆者與沈澤宜先生亦熟,曾有一些來往。二○○五年初,曾為他帶稿給《開放》。在此實錄,懇望沈先生見諒。同時,我還得說:一九八九年五月沈澤宜數天在天安門廣場,以老學長身分支持學運,封從德新書中說他們在廣場上受沈影響很大。

北大右派鮮血已化為歷史動力

近年,因《北大一九五七》出版與獄訪林昭,張元勳在港美知識界聲名漸起。一九六六年,張先生剛出獄即赴滬探監林昭於提籃橋,乃北大學生右派中惟一者。這一「壯舉」成為元勳先生一生的最大亮色。金鐘先生評曰「有燕趙遺風」。可是,無論如何,張先生傷病纏身,廉頗已老,令我無法不生風霜之歎,只能以「永遠銘記您一九五七年的支付」(贈送拙著題詞)安慰先生了。

張先生還告訴我兩則或值記錄的細節:一九五四年他以青島一中生參加高考,文科共考四門:語文、政治、外語、史地。志願分四檔(每檔一個專業,其下可填報四所學校),當然以第一檔第一學校為第一志願。錄取通知書只通知錄取,沒有成績,只告知錄取北大。錄取名單仿舊制登報,張先生是從報紙上首聞被錄北大,而後才收到北大錄取通知書。至於落榜者,音訊全無,沒有安慰信。

因贈拙著《歷史皺褶裡的真相》,第二次見面,張先生說我對太平天國暴行的揭露是真實的,因為他幼時也聽祖母說過「長毛賊殺人放火」的故事。當時,哄嚇孩子都說「不要哭,長毛賊來了!」他們家鄉的婦女因怕長毛強姦,帶著草秸編席躲難於海灘,長毛騎兵上不了海灘。

「北大右派」的名號,使張元勳終身得到「特殊關注」。在曲阜,張先生自然是「重點人物」(有可能第一號),「特殊關注」包括與海外的來往,如電話啦、信函啦⋯⋯一日劃右,終身另類啊!

歷史無情亦有情,雖然歷史總是由殉道者的鮮血寫成,但林昭、張元勳當年的支付終究還是化為歷史前進的推力,擁有我輩這樣的「後來者」。元勳先生的《北大一九五七》已成為進入史林的最珍貴「實錄」。林昭的願望實現了:「我隨時都會被殺,相信歷史總會有一天人們會說到今天的苦難!希望你把今天的苦難告訴未來的人們!」

元勳先生走了,又少了一位「右派」,可中共至今仍未賠償「右派」二十二年的苦難——補發工資、恢復名譽。文革後對「走資派」則是全補的。這位在中共紅塵裡苦熬一生的「五七壯士」,甚至無法在自己的土地上說出最後的話,回憶錄《北大一九五七》只能出在香港。一聲長歎,多少悵恨付東風!元勳先生,走好,繼承遺志已有人。

初稿:2009-11- 5   修改:2013-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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