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一家的悲情
作者: 石 貝

人物

更新於︰2013-05-04 Print Friendly and PDF

在中共無所不用其極的洗腦下,有些子女背叛家庭,父子反目;有些像舅舅的兒子,不懂得悲劇的根源在哪裡,反而抱怨受政治迫害的父親。


●作者的舅媽青霞,年輕漂亮,因丈夫打成
右派,被迫離婚,淒慘度過一生。2008 年
過世。這是她1958 年和兩個孩子合影。

三月底,拙作《一片冰心在玉壺》在香港出版,書中我盡可能詳細地描述先父歐陽靜戈坎坷的一生,不過是想向世人揭示這樣一位年輕時代懷抱理想的醫生,具有高風亮節道德風範的中國典型知識分子,如何在中共的統治下,失去尊嚴,被侮辱、被損害,更失去家庭溫暖的悲慘遭遇。

父親雖已離世近三十五年,但他長期受迫害,被醜化所引致的「副作用」仍在發酵,幾乎每個右派家庭都會有類似這樣的經歷,而將其記載下來,是我們這一代人應有的責任。

記得剛來香港不久,跟一位香港朋友談起我在北京,因為出身不好,處處受到制肘與排斥,那位朋友非常驚異地說,你父母都是醫生,怎麼會出身不好?要在香港,這樣的出身那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啊,我唯有苦笑。

在香港、台灣及所有民主自由國家,醫生都是受人尊重的,醫生的天職就是治病救人,不論富貴貧賤,生了病,在醫生面前都是需要醫治的病人,但共產黨卻把這一切顛倒過來。

被迫害後的心理失衡症

父親的後半生,即一九四九年中共獲取政權之後,在一場場滅絕人性的政治運動中,父親不僅失去一名醫生的尊嚴,連家庭人倫關係也被摧毀:反右後被驅逐出北京,有家不能回;子女受共產黨的蠱惑,紛紛與親生父親劃清界限,甚至父母親的關係也變得冷淡。

我自己呢,在移居香港的最初幾年,仍對「家庭出身」這四個字諱莫如深,雖然早在北京七十年代時,已然覺醒,並痛恨那個政權,更對父親的遭遇深懷同情,但多年「出身不好」的枷鎖壓在身上,形成深重的陰影,多年以後才明白,這是典型的受迫害後心理失衡現象。

我的大姐,當我一九八○年來港時,她已居港六年,跟她談起剛去世兩年的父親,令我想不到的是她竟然不讓我講,她不想知道,這令剛剛來港的我大惑不解,也悲憤莫名。從那以後,我們之間有了裂痕,我決定不再跟她提父親的事情,直至去年(三十二年之後),我寫了封長信給她,她也回信表示悔意,總算令三十二年的糾結得以緩解。吾姐當年的行為,大概也可以用受迫害後的心理失衡解釋吧。

假如不是中共摧毀了我的家庭,我們的姐妹關係不致扭曲至此,無論如何,這筆帳是要算在中共頭上的。中共為清除異己,大搞政治運動,令千萬人頭落地,同時也破壞了不知多少溫馨家庭,而共產黨的文化就是淡化家庭觀念,當年一首唱遍全中國的紅歌就有這樣的歌詞:「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其無恥、卑鄙之極,無以復加。

年輕舅媽因丈夫右派毀掉一生

我有個舅舅,不到三十歲被打成大右派,並被驅除到寧夏,先是在監獄,後在勞改農場,當時舅媽只是二十幾歲的少婦,帶著五歲的兒子和僅三歲的女兒,每天在別人歧視的目光下生活。那時,舅媽在一間部隊醫院做護士,並跟孩子們住在部隊大院裡的宿舍。舅媽不僅年輕,更相貌出眾,於是就有部隊老幹部來打她的主意,一聽說她還有個正在勞改的右派丈夫,就到處散佈謠言:她不離婚就是要等著右派丈夫回來。舅媽沒有辦法,只好親身到寧夏監獄探監,並跟丈夫攤牌,為了孩子們,也為了能保住那份工作,我們離婚吧。

就在舅媽離開監獄的次日,舅舅躲開層層警戒,設法逃出了監獄,找到舅媽住的地方,哀求她不要離婚,二人抱頭痛哭。過了沒多久,舅舅倦極而睡,睜開眼睛的時候卻發現小小的屋子裡,七八個端著槍的軍人圍著他,舅舅被帶上手銬,強行推進警車回到監獄,最後加刑兩年(已有七年刑期在身)。在中國大陸,任何身在監獄中的犯人是沒有絲毫公民權利的,包括婚姻權(結婚或離婚),結果,舅媽獨自辦理了離婚。

二十年後的一九七八年,舅舅因當年的平反右派文件而洗脫罪名,終於找到仍在獨身的舅媽,他們重婚了,只是舅媽因多年的精神壓力,患了癲癇症,一提到過去的事就會兩眼發直,然後痛哭,以致倒地痙攣。因此舅舅家有個「家規」,即不在舅媽面前提以前的事,以免她犯病。那時他們的兒子已是二十多歲的成人,卻不能接受父親重歸家庭,說來這又是另一個悲慘故事。

兒子從紅衛兵跌落到腦殘一代

當年舅舅被迫離開家時,兒子尚年幼,不知道父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而且他在部隊大院長大,周圍小朋友家裡不是軍官就是幹部,他曾問過媽媽父親到哪裡去了,這可憐的媽媽為了不讓兒子失望,就推說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工作,暫時不能回家,兒子相信了,以為父親跟別的小朋友的爸爸一樣。

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父親其實是大西北牢房裡的犯人。

文革初期,我這表弟身披軍大衣,跟著大院裡的紅衛兵到處造反,儼然也是紅五類的一員,但他很快就在紅衛兵對他母親的揭發批判中得知自己父親的真實情況,那震撼一如顛倒了他的人生,從此他一蹶不振,自暴自棄。之後他被分配到內蒙兵團,一遇到不開心的事,便以暴力相向,成了問題青年。回京後,兩次婚姻失敗,且長期沒有固定工作,更對重歸家庭的父親一直抱有很深的成見,認為是父親害了他,是父親毀了他的一生;而舅舅也感到對不起他,直至今日,舅舅年老病弱,兩父子依然解不開這個結。

在中共無所不用其極的洗腦下,有些子女背叛家庭,父子反目;也有像舅舅家的悲劇,兒子不懂得將自己被毀掉的一生歸罪於中共,反而抱怨父親,這兩者都是悲劇。而家庭是幾乎每一個人賴以生存、休養生息的巢穴,失去家庭、失去親人之間的溫情,根本就是摧殘人性的一種酷刑。

我在書中描述的就是這樣失去了家庭,失去家庭成員之間的關愛,踽踽獨行、掙扎求生的父親,希望讀者在瞭解父親坎坷的一生之後,認識到共產黨的殘忍,認識到共產黨的泯滅人性,拋棄對這個黨存有的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

我亦願呼籲當年尚存的右派及右二代,為了真實的歷史不被湮沒,請勇敢誠實地寫出你們的苦痛經歷,將來總有一天,真相會戰勝謊言和邪惡的。

(寫於溫哥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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