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生命的碎片
作者: 蘇曉康

文化走廊

更新於︰2013-04-06 Print Friendly and PDF

編者按:流亡作家蘇曉康一九九三年車禍後,陪著未癒的妻子傅莉在美國德拉瓦僻靜的鄉居療傷止痛。迄今已二十年。經歷「心靈修補」的重重艱辛,終於完成《離魂歷劫自序》續集《寂寞的德拉瓦灣》。是一本寫夫妻、親子、朋友之情的深沉之作。


●蘇曉康家旁的櫻花樹。

美加交界的九十號公路依舊,車禍十年後的夏季旅行竟又去它那裡,彷彿黃泉路一遭,末了總要去消帳似的。零四年夏天我們一家三口順這條公路赴多倫多,去傅莉的小妹家走親戚。這次是蘇單(兒子)開車,他很老練了。《離魂歷劫自序》開篇就從這九十號公路寫起的:「美加邊界的這條公里,雖不寬敞卻是上下道分離的,中間隔著很寬的草坪,典型東岸式緩慢、持重的風格⋯⋯」

多倫多有一位老朋友羅琳,八十年代普林斯頓畢業的加拿大姑娘,跟林培瑞學過漢語,發音準確而流利,幾乎沒有外國口音。當年的普林斯頓「中國學社」,就是請她來做辦公室主任,管理一群「六四」流亡者,而我是選舉出來的執行主席,我們倆要負責做財務預算、給捐助者寫匯報、籌畫和安排學社的培訓、研究和學術會議等等。她是一個對中國近乎癡迷的「老外」,大概因此而終於在虛偽複雜的中國人圈子裡碰得頭破血流,末了回到簡樸的安大略懷抱裡休眠起來。

看望老朋友羅琳

我去看她。她住在瀕臨安大略湖的一幢簡易樓房裡,湖水幾乎打到窗邊,優美極了。她做網頁設計為生,丈夫是摩洛哥人,一個烹調師。羅琳回憶說,十年前我們車禍之初,她已離開普林斯頓,但余英時太太陳淑平找到她,請她打電話到醫院,勸我要聽醫生的話,傅莉尚在急救室,而我幾乎瘋了。她說:

「那時候,醫院說她變成vegetable的可能性很大,你知道vegetable的意思吧?我不知道中文怎麼講,就是什麼都沒有了,但是人還活著⋯⋯」

「是植物人吧?」我說。

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也是第一次知道,「植物人」在英文裡,竟然就是「蔬菜」(vegetable);蔬菜當然就是一種植物。

九三年暮夏我在伊利縣醫院瘋狂給傅莉灌西洋參湯(由此加劇了她的假性球麻痹症之吞嚥障礙)之際,根本不知道她其實曾被判為「植物人」的!醫院通知了普林斯頓,學社卻瞞了我。那會兒如果他們告訴我實情,我大概會瘋掉。所以有時隱瞞真相,具有心理學意義上的必要性。

二十年過去了,至今普林斯頓無人跟我提及這個細節;倘使我不來一趟多倫多見羅琳,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可怕的細節。也就是說,當時普林斯頓的所有人瞞住了我一個人。今天回想起來,與其說那時大家怕我垮掉,不如說大家也難以面對這樁慘劇。一個病人將牽連周遭親友皆陷入某種扭曲的精神病態,更何況是一個植物人呢?面對同類的殘存情況,人類的承受力到底是很有限的。

「你駝背呀!」

嚴家祺在布魯克林五十三街地鐵口接我時說。他說駝背會造成內臟偏掛前側,越掛越偏,上年紀就直不起腰了。「那可嚴重啊。」他說。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要我挺起胸膛來面對命運,那也是他對自己的要求。我們都被壓得喘不過氣。

零二年底我曾抽身跑了一趟紐約,只想去看一眼八十六歲高齡的戈揚,以及司馬璐先生,覺得再晚也許就見不到了。也只有這老太太還讓我有這樣的牽掛,尤其他倆不久前結了婚,忽然非常想念他們。我先找到嚴家祺,讓他領我去看戈揚。他們兩家都曾住在布魯克林,經常走動的。

家祺開了他那輛巨大的舊林肯,帶我從布魯克林去法拉盛,在一簇簇的紅磚樓群中找到戈揚他們那棟。兩年前,八十四歲的戈揚做了心臟搭橋手術,所有人都替她捏把汗,她說自己因為在美國,才有幸「死而復生」。那是我最後一次見老太太。她跟司馬璐相依為命度黃昏的故事,廣為流傳。後來,聽說戈揚住進了「安養院」,又得了「老年痴呆症」,誰也不認識了。大概在零八年,我數度起心動念,想再跑紐約一趟去看看老太太,卻又怕她不認識我了。「老年痴呆」大概是比「植物人」稍高一個等級的大腦疾病,然而,我守著一個腦傷病人度日,很怕再見另一個。

腦傷者的「難得糊塗」

腦科、神經科,到二十一世紀成為顯學。以前,腦是人類研究最少的一個器官,由於相關研究的發展,如分子生物學、細胞生物學、基因體科學、核磁共振、生物資訊學等,腦的神秘面紗逐漸揭開。

腦的研究,並非只針對神經系統疾病,如帕金森氏症、老年痴呆症、腦瘤、癲癇、智障等,更重要的是研究腦的認知功能,如記憶、學習、情緒、語言、親密關係、美感等。人的「社會認知」行為非常複雜,必須把內在的身體情況、對自我的認識、對他人的感知及人際之間的動機仔細整合,以達到嫻熟的社會功能,這一過程稱為「社會認知」。

目前神經科學的研究確認,人腦額葉內區的前部就是掌管社會認知;此區掌管了我們的自我認知,對別人的感知,還有「體會別人的心理層面的能力」。此區受傷的病患就失去了上述的社會認知功能。這些知識,也許可以用來解釋傅莉受傷後拒絕外界的原因。——這個情形,頗可拿鄭板橋的「難得糊塗」作一旁注:正常人裝糊塗是為了少痛苦,腦傷者則是失去了感知痛苦的能力。

在我的經驗裡,一個腦傷者與社會的關係,毋寧病人被社會(正常人)所誤解的成分更大,人們似乎只有能力接受她的肢體癱瘓,卻不懂她的腦力、心智、情感的癱瘓。這方面的「醫盲」很普遍,彷彿那是一個完全未知的世界;這當中,又以社會不能忍受腦傷者的非理性反應為尤,相形之下社會反而是病的,難怪西方文學常以瘋癲者為主角。這是一個社會接受度的文明深淺的問題。

一個人的往事因失憶而消逝時,他這個人也就逐漸消逝了。我們對現在的理解和對未來的展望,依賴我們與過去溝通的能力。當我們失憶而不能在時間中旅行,就失去了關於我們是誰、向何處去的根基感⋯⋯

上述這段文字,是從《找尋失去的自我—大腦、心靈和往事的記憶》中摘錄出來的。作者丹尼爾.夏克特教授是哈佛大學心理系主任,曾在北卡的一間退役軍人康復醫院,記錄、研究腦傷病人的記憶。零三年我回北京奔喪期間,在一個親戚的書架上偶然看到這本書,順手借回來讀,卻一直讀不進那些抽象的理論文字。雖然我身邊就有一個現成病例,並也天天為其失憶的種種情景焦慮,免不了也會用自己的「心理學盲」,去圖解那種種,尤其渴望解釋她「拒絕外界」的執拗。

這本書講了很多腦傷病例,我印象最深的是吉恩的故事。三十歲的吉恩,一九八一年在摩托車事故中嚴重腦傷,大腦額葉和顳葉大面積毀壞,忘記了他的大部分往事。「在心理學意義上,一個人若失去了對全部往事的情節記憶,那麼他的人生就會變得貧瘠乏味,就像淒涼蕭瑟的西伯利亞荒野一樣。吉恩的心靈空白一片,生活一無所有,沒有一個朋友,安靜地和父母一起生活。」——失去情節記憶的人,每天重覆日常生活,也不會思考計畫未來。

她失去的是分寸感

傅莉究竟失去了甚麼?我不懂專業性的描述,因此說不清楚。她並沒有忘記她的全部往事,卻似乎一直喜歡說童年,好像那個時代的「情節記憶」拽住了她。她也可以學習新東西,只是意願不高。至於未來,她確實很茫然;過去模糊了,未來也渺茫了。

我只隱隱覺得,她失去的智慧中的高級成分,其實是一種分寸感,極微妙的區分能力,或者說辨別微妙差別的能力。記得父親曾教我,人的高級能力中,有一種區分差別的能力,極為重要;對微妙差別的辨別能力越強,這個人越有能力。雖然父親大致是在講為文之道,我後來慢慢懂了那也是人的一種魅力。傅莉曾是這樣的一種人,我在書中說她:「從前的她,腰板直挺、胸有成竹、事無巨細地站在小路的這一端。」現在回味起來,指的就是她那非常細膩的分寸感魅力,如今我已無法描述得具體而微了。她對人對事,是可以一眼之下就拿捏出一個合適分寸的,那種天生的直觀能力準確得很少出錯,乃是一種天賦,後天學也學不來的,所以她的人生,除了人力難違的天道大勢作梗之外,只剩下駕輕就熟、氣定神閑而已。這點天賦,被車禍撞得所剩無幾。

她孩童或少女期的性格,頑皮、惡作劇、幽默、絕不饒人等等,都露出來了。這是她被重建的跡象嗎?氣功講究練功時默想自己七八歲時的樣子,一切都以返童為好,這倒是順乎人被重建的理路。但她也許就像被重新裝配過了呢?

她與外界的交往能力,所謂social skills幾乎等於零。這樣的殘疾,也許只比痴呆稍好一些。她只剩下一點自理能力,在一個封閉環境裡有基本食宿供給的存活能力。這種結果,究竟是腦傷的程度所致,還是因為我們長期脫離醫院?唯一能確定的是,我必須陪她到終老。以此而論,我下決心離群索居,買一棟與世隔絕的房子生活,仍不失為下策。

我要陪她再長大一遍。歡樂和悲苦,都像是孩子式的,是苦也是樂。一切都是她原汁原味的。我同她一道去走那條被重建或者被裝配的路,掐指走了二十年。我反而是幸福的。

她變成了我的女兒

「一轉眼我都五十七歲了!」傅莉嘆道。當時我讓侍者給她端了一杯葡萄酒。零九年春,傅莉第一次主動說她的生日快到了,九三年以來第一次。「給我買個蛋糕吧。」我聽了這話只有辛酸。她還想要點氣氛,我們就去一家義大利餐館。席間我曾嘆道:

「以妳的性格,留在國內會被整瘋掉,可妳出來就變成殘疾人!」

「那我也寧願出來。」

她是今生不悔。九三年(車禍)她才四十一歲呀。她心裡其實是很苦的。新世紀初期,她老要我播放那陣子很風行的電視劇《人間四月天》,後來我忽然明白,她所以一再的看,並不是為了徐志摩的愛情故事,而是喜歡聽那裡面的主旋律;一個很壓抑、淒涼的慢板,很像過去革命電影裡表現苦大仇深時總要陪襯的那種背景音樂。我就調侃她:「有那麼悲痛嗎?」她低聲說:「聽著心裡反而好受。」也許,那是她在調理自己的心境,就跟她調理神經、肌肉一樣。

而我何嘗沒有自己的悲苦?二十年前在復健醫院裡,我說過一句「來了一個女兒」,二十年下來才發現,當初我可以把她化作「一個女兒」來緩解我的愧疚,可她到底不能因為作了「女兒」而使我的生存稍微好受一些。我是需要妻子和愛的,她卻再也給不出來了。

她變得自衛、自顧自的意識極端強烈,因為她的心智永遠沒有安全感。這在另一面就表現為恐懼外界,討厭外來的任何人。是不是她的心智再也無法意識到我的存在了?她對我的漠視,是由於安全感喪失,還是無法控制情緒,或是礙於表達的困難?總之現在才知道,情感乃是極高等的心智,愛則更是其頂端,所以西洋世界視愛為無上,且憐憫心智缺陷者,都是絕對的、無條件的。我在她大約恢復了六、七年時,為解悶教她上網看新聞,我的本意是擴大信息量、增大外界視野對腦力激盪有好處,誰知從此她對政治高度興趣,無意間顯示政治乃是標準的俗物、簡單重覆的玩意兒。

於我,互換不了的、沒有回應的情感施予,是一種輸出,之後只剩下虛脫,因為沒有填充,這也是道德難以支撐的地方;或者說,只剩道德在支撐,情感卻無聲無息地乾枯了。在她,二十年歲月流逝的結果,雖然她的身體恢復到可能性之極限,甚或是極限的不斷突破,但終於可以發現的是,創傷最重的不是身體,而是所謂mind——譯成心智或智慧。而這東西一傷便似乎好的那一部分消失,給你的只剩不好的;說得絕情一點,所謂「恢復」,只意味著好的那部分的返回,可卻遙遙無期。

二○○一年春天,《離魂歷劫自序》英文版寄來的前一天,早晨我起床剛套上長袖衫,就聽她在被窩裡說:

我現在才想到,你是個famous person(名人),我要死了,蘇單就倒楣了⋯⋯

為什麼?

你很容易再找一個呀。

我無言以對。只覺得她的腦子漸漸開竅了,要知道,她非得從女兒重新長大為妻子不可。不過,這個過程對她太殘酷了。我的文字,一直寫不出那種難以言傳的情景,即傅莉生性好強、氣盛、要面子,傷殘之後的那份痛苦遠甚於常人,甚至嚴重阻礙治療。比如,她竟連如何使用輪椅也沒學會,殘疾人恢復初期靠使用輪椅得到的一些體能恢復,如臂力、腿勁兒,她都不夠。她就是拒絕坐輪椅,這點脾氣很折磨她。現在她則是越清醒越恐懼外面、恐懼失去我,我掌握著她的後半生。律師已為我們擬好了遺囑,我還能往哪裡逃?

有一次《美國新聞與世界報導》採訪我,最後問我想對美國讀者說什麼,我說希望分享兩條:第一是生命極為短促易碎;第二是無論怎樣,都不要輕易放棄。

每年春天,約四月初,我們屋前朝北的草坪上,那株櫻花怒放了。看似雪片一樣的細碎花瓣,落在地上才顯出是粉色的,淡紫的粉色,嬌嫩得快要融掉了似的。這株櫻花種在一個丁字路口,枝幹矮墩粗大,花開時節很招鄰居豔羨。當初我並沒有如其他購屋者親自跑來選樹種、選位置,只是打電話請建築商栽一株櫻花在門前。未料他們竟栽了一個美人在這裡。

但只一個星期左右,美人的花容漸漸凋零。落英繽紛,宛如一場春雪。

這美人彷彿也是失憶者,沉睡一年突然醒來,繽紛了一周又復沉睡;年復一年,年復一年⋯⋯

(自原稿摘錄。《寂寞的德拉瓦灣》由台灣「印刻」出版社今年一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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