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訓倫先生（1910-2010），祖籍浙江吳興，畢業於國立中央大學，曾活躍於上海文化界。尤愛曲藝，擅長填詞，四九年移居香港，常於報刊談文論政，本文摘自遺著《馨菴詞稿》之力作〈詞的災變〉，對毛澤東詞有精闢評論。

●宋訓倫三十歲時在上海的留影。

近來頗有人讚許毛澤東的詩詞。的確，毛澤東不是沒有好詞。一九二五年的一首沁園春，通篇平穩渾成，思路亦上軌道，其時還不失書生本色。那第二首沁園春什麼「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亂吹一通，也還可喜，因為文字技巧頗為純熟。其他佳句如菩薩蠻的「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通南北，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桀騖不馴而氣象雄闊。

又如詠山的十六字令，過婁山關的憶秦娥等，都能戛戛獨造，迥非庸格。即如「霧滿龍岡千嶂暗，齊聲喚：前頭捉了張輝瓚」，可謂奇警，戰爭場面躍然紙上，音節亦很自然。但寫到崑崙山的念奴嬌時，有「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之句，已是生澀異常，近於麤率。「還東國」三字更為牽強。

毛權位至極詩詞亦粗鄙絕倫

最糟的是蝶戀花的「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因其構想庸俗，味道乃如唱大鼓書的調兒，不是在填詞。且不談其內容如何，這裡應先指出這首詞的格律已經錯了。萬氏詞律收詞六百六十餘調，一千一百八十餘體，其中本有一部份調子必須中途換韻的，但蝶戀花卻必須一韻到底，不得中途換韻。

毛澤東此詞前闋押「柳」，「九」，「有」，「酒」等字是屬於一個韻部的。但後闋忽改押「虎」，「舞」，「雨」等字，那是屬於另一韻部了。這就違反了蝶戀花的詞律。詞之有律，等於國家之有法律，為人人遵守的標準。如果為此自己覺得不耐煩，儘可自由自在去做白話詩或唱時代曲，何必硬要填詞。有人竟說此闋為毛詞第一，「蘿蔔青菜，各有所愛」，信然。

毛氏的地位隨著年代而俱進，後來幾於鞭策世界，連一等強國的元首都不惜兩次三番向他卑躬屈節作泥首乞憐之狀。於是他躊躇滿志，越來越狂。換一個素有修養的慧業文人，倘能略帶清狂，其作品可以更有韻味；但一個暴戾恣睢的人，一旦驕狂起來，必然出言不遜，荒誕不經。正與一個暴發的市儈一樣。

所以他後來竟寫出「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嗡嗡叫，幾聲悽厲，幾聲抽泣」的句子。還有「怎麼得了，哎呀我要飛躍」，以及「還有吃的，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覆」。其粗鄙不倫，令人齒冷。像這樣的作品，如仍得稱之為詞，豈不令古今詞人一齊暈絕！

詞的「橫霸」與「叫囂」，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辨之最詳。像上述這種毛詞非但與橫霸無涉，亦夠不上叫囂這一格，直是惡丐鬧街而已。果然，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於是乃有郭沫若聲討「四人幫」的水調歌頭，其中有「政治流氓地痞，狗頭軍師張，真是罪該萬死，迫害紅太陽」等「絕唱」，將舞台小丑的插科打諢填入詞腔，詞到了這個地步，真像天地晦冥，遭到空前的災變。

廣州無名詞人亦有佳作驚嘆

有人說，這是工農兵文學。若說工農兵文學，倒不自今日始。當年北洋時代直魯軍總司令張君宗昌就曾哼過一首足以啟迪後昆的詩。他來自田間，身為兵頭，上代極可能便是工人階級，成分既好，作品自佳，那詩只有四句，最後一句，便是「×你媽的×」。

張宗昌此詩倒是真在提倡大眾文學，無產階級文學。因為這種詩任何一位工農兵都能隨心所欲，脫口而出，不必扭扭捏捏談平仄，講格律，而且語語真誠，做到「我手寫我口」。那平仄格律全是資產階級舊文化中的腐朽玩意。如有革命同志再來提倡，或再以此自我陶醉，豈不又成為少數特權階級的專利品。工農兵既無法運用平仄格律來抒情達意，要這資產階級消遣的撈什子作甚？

既非實用所需，何以仍迷戀這副骸骨來東塗西抹，詡之為詩為詞。正像海外許多前進人士，生活資產階級化，言論共產主義化，恰與毛澤東郭沫若的生活共產主義化，抒情資產階級化，陷於同樣的矛盾。惟其矛盾不已，積滯難消，所以連填詞也在放屁了（見毛詞）。

不要以為經過文化大革命，中國舊文化就在大陸上徹底消滅了。十一月十七日英文南華早報就登出一幀廣州聲討「四人幫」的大字報照片，赫然映出一闋滿江紅詞，經我細細辨認之下，發現其格律謹嚴，工力深厚，沒有任何粗言鄙語，詞品遠在毛郭之上。詞曰：

千里崑崙，湧怒濤雲垂海立，笑鼠輩狐群勾引，穿溝過陌，猴面裝成人樣相，花冠戴上骷髏額，便稱王稱霸氣薰天，謀傾國。　風雷動，馳書檄，五星燦，旌旗赤，把獸皮撕破，掀翻魔窟，八億人民張撻伐，九州兵馬奔騰急，向罪魁禍首四人幫，飛霹靂。

毛澤東好填詞，廣東這位詞人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一肚皮怨氣，完全出在以江青為首的四人幫頭上。「猴面裝成人樣相，花冠戴上骷髏額」兩句，至堪玩味，再加上稱王稱霸之言，便如畫龍點睛了。’

（作於一九七六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