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工作合法化呼聲漸響
作者: 裴毅然

特別報導

更新於︰2013-02-06 Print Friendly and PDF

從底層的葉海燕、向人大提議案的遲夙生、學者李銀河,以及正在改朝換代的民意,「性工作合法化」漸行漸響,成為中國走向現代文明的標誌之一。

近年,大陸性學研究逐漸深化,從理論走向實踐,「性工作合法化」在民間漸行漸響。不過,話題畢竟敏感,觸及傳統道德與紅色意識形態底線,官方雖無表態,但「不禁止即默認」。正視而非回避,悄悄成為朝野共識。

二○一一年六月下旬,聯合國人口基金第二屆愛滋病預防與性工作國際研討會在北京召開,大陸性工作者代表葉海燕受邀演講,其註冊的「妓權網站」已生存多年。一二年四月二十七日,《南方週末》深度報導底層性工作者實況,將底層性工作者從暗處推向前臺。報導揭示大陸許多窮困角落,廉價性交易在大規模運行,底層性工作者承受疾病、暴力、罰款、貧困等現實。空倡道德,於事無濟。

中共一直將鏟滅娼妓視為一大政績,如今春風吹又生,至少六百萬妓女(編註:這是中國官方的數字,為世衛組織引用。中國學者認為,此數不足實際數之一半。)活躍於全國城鄉,還有她們帶動的「產業鏈」(供養五千萬人口)。八十年代以來,中共對「性工作」採取鴕鳥政策——回避、不承認,但也不真正禁絕,因為既無法禁絕,也斷了一條維穩的就業管道。

吳獻芳:貴州農婦廣西謀生

大陸性工作者分五檔:一、最昂貴的夜總會級(如北京的「天上人間」),收費近萬;二、賓館、洗浴中心的「叮噹公主」,收費數千;三、按摩店、休閒店和髮廊,收費過百;四、站街女,約六十元;五、十元店,塵埃中的大排檔,湘西鄉村「騾馬店」收費二、三十元。

貴州農婦吳獻芳流落廣西小縣,縣城有三四家提供性服務的洗浴城,按摩房四五十家,「小旅社」約十五家。吳獻芳租居小旅社地下室,沒有窗戶,潮濕如穴。一張舊席夢思占去房間一半,她整天躺坐於床候客。小旅社住著三四十位「吳獻芳」,四旬農婦為主體,最大的六十二歲。當地俗稱這種小旅社「十元店」,客人多為本地老頭或者中年民工。每次交易十至三十元。來客平均五分鐘完事。

稍有姿色,再趕上好運氣,一天可接十來位客人,月入兩千來塊。她們不做婦科檢查,婦檢要三十元。如感覺身體異樣,到鄉下打青黴素吊瓶,二十多元,消腫後即復工。

吳獻芳隔三岔五將「工資」托老鄉存卡或寄回家,兒子是她最大的盼頭。長子當了司機,倒插門嫁到天津農村。她白天「上工」,得空就在電話裡對著二兒子哭,愁得整夜睡不著,竟禿了頭。為不嚇走客人,花八十多塊買藥,不想長出的全是白髮,只能染黑。

王菊花有三個孩子,老公遊醫,醫死人判刑十年。老公叮囑:「天塌了,也要把孩子帶大」。袁麗蓉快六十了,生意寡淡,總哭喪著臉。她老公跟別人好上了,不離婚,還把她往死裡打,左眼至今落疤,有家不敢回。

這群農村貧婦,最大風險是「掃黃」,抓一次罰款三千,至少得接一百五十位客人呵!一般威脅是:疾病、暴力、歧視。前些年,北京一年百餘起未破兇案,百分之三十七受害人為「黑暗中」的妓女。

最怕壞人「點水」,即有人先設套,再打電話報警,人贓並獲。既不能得罪客人,又怕生意太好招人妒嫉「點水」。進了局子,二次勞教一年並通報家人,或罰款三千。儘管相當肉疼,她們還是情願罰款,不願被通報。幾乎人人都出過事。吳獻芳也被抓過兩回,她性訥膽小,趕緊交錢贖身。頭一回六百塊,第二次三千。她曾想不幹了,可大兒子沒錢蓋房子,親家瞧不起;二兒子脫離傳銷,當了司機,二十一歲沒錢找不上媳婦;只能回身「開工」。

湘西,幾十個村婦為上千光棍中出得起錢的人提供性服務,都不用套。「工地」極其簡陋:一張並不結實的木板床,亂糟糟的被子,散放的絳色乳罩,地上有木盆、開水壺、用過的衛生紙、撕開的煙盒,牆角堆滿方便麵盒。每次二三十塊,掏不起錢的,可透過牆上小孔觀看活體表演,每次一塊錢。

有人認為:「在男女比例失衡、婚齡女子外嫁、配偶資源外流嚴重的湘西偏遠苗寨,許多村寨幾乎淪為光棍村,湘西許多集鎮的地下性交易有效協調了人性最根本需求的平衡。許多村姑、大嫂們拿出本該屬於丈夫的交配權,以滿足光棍們最根本的需求,從而換取自己與家庭的生活資料。」


●知名性工作者葉海燕主張性工作合法化,她甚至向底層勞工提供免費性服務。
中國性問題的解決已經十分緊迫。

「流氓燕」開辦關注妓女網站

葉海燕出生湖北山村,因貧放棄小學教師職業,南奔粵桂,立志掙錢回家開廠,帶動全村富起來。但她只能進卡拉OK做陪唱。最初,葉海燕很看不慣「小姐」。後來,她任玉林一家酒店大堂經理,管一撥小姐,發現小姐們常常喝醉大哭。○三年,離婚後的葉海燕寄宿一群「小姐」家,才知「小燕子」未婚同居產一女嬰,男方逃之夭夭;四川小紅「打工」掙了一萬來塊,被女友串通壞人灌了迷魂藥,摸光錢財還被強暴。不久,天涯論壇出現「流氓燕」,與所有羞辱「妓女」的網民對罵,直到天涯網管封了ID,一腳將「流氓燕」踢出論壇。

○五年,葉海燕自辦網站。簡單的木制傢俱,一台舊列印機,一台二手電腦,一部電話,一個人,「中國民間女權網」開張了。

她關注八類弱勢女人:離異婦女、未婚媽媽、小姐⋯⋯憑藉網路紅人的影響力,女權網壇吸引了大批網民,小姐「瑤瑤」發帖:「我是一個小姐,你願意娶我嗎?」不久,網站內部的女版主分化,一派認為不能和妓女同一網站;另一派是孤獨的「流氓燕」,力挺「瑤瑤」,就是要給小姐提供發聲通道。

最後,站長「流氓燕」索性改網站為「紅塵網」,自標「中國第一個關注妓女的網站」,「給紅塵女留個未來!」幾天後,她遭遇一連串打擊。最後,「紅塵網」在網路駭客孜孜不倦攻擊下,徹底淪陷。○六年五月底,她接到電話:「瑤瑤」被客人殺死,剪刀刺傷全身,葉海燕再次憤怒「出山」。

葉海燕主張性工作者也是工作,公民權利應得保障,倡議「免除對底層性工作者的經濟處罰」。葉海燕反對賣淫,認為賣淫是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壓迫欺侮,但消滅賣淫不行,賣淫是貧窮婦女的一項人權,最後的謀生手段,只能提高婦女地位逐步改變。

葉海燕尤其關注掃黃帶來的傷害:罰款會導致她們更貧困;隱私得不到保護會跳樓⋯⋯今年初,她臥底「十元店」,免費為四位民工提供性服務,全程微博轉播,以此宣倡性權利平等。她有十五萬粉絲。網友問:她瘋了嗎?律師熱議:網上招嫖直播,擾亂社會治安。葉海燕沒被抓,只是微博帳號再次被封。從此,她和周邊「小姐」打成一片,被呼「燕哥」。

葉海燕下海:性工作也是工作

「流氓燕」招致多方不滿,更有人認為她公開宣淫。教育部機關團委書記吳述綱對記者說:「葉海燕老師的許多言論太過露骨,已經超越了『性教育』的尺度。」一二年五月二十四日,葉海燕成立於一一年八月的玉林浮萍健康工作室被砸,認為她「鼓吹賣淫」。

葉海燕認為憑什麼「姐妹們」的生存環境如此惡劣?社會對她們的歧視和暴力難道理所當然?法律對她們公平嗎?她寫稿掙錢維持網站運轉,天天吃方便麵,連衣服都是小她九歲的男友從家裡偷的。她與男友輪流上網值班,志願者都走光了,她天天在網上跟人吵架。她說:「我尊重每一個姐妹的選擇,可我自己不會做妓女。」她在所有門戶網站註冊博客和微博,闡述觀點。時不時會有一些NGO(非政府機構)請她講座,她便倒出一籮筐設想。如給五十五歲以上貧困性工作者每月發放五十元養老金,但給性工作者做幾次婦科檢查或發套什麼的,遠非葉海燕的終極目標。

○七年後,她的性工作者維權漸走高亢。她在武漢鬧市徵集簽名,倡議每年八月三日為「性工作者節」,發起終止暴力對待性工作者的「紅雨傘運動」⋯⋯但她只能得到零打碎敲的個人捐款,但她不願用發聲自由換取資金。○八年,她發佈一條驚人消息——自己也「做了」,一月接客五六位,進帳約一千五百元。她說之所以「下水」,除了更深入理解這一邊緣人群,還得養活自己母女倆。

台灣一直「罰娼不罰嫖」,二○一一年十一月廢止此法規,因違反憲法平等原則。葉海燕由此看到希望——免除對貧困性工作者的經濟處罰。二○一○年夏,葉海燕不戴面具出現在亞太性工作者會議現場,老外大吃一驚。她大膽宣佈:「我是一名性工作者」。

如今,葉海燕生活在三輪車爬滿大街小巷的小縣城,蝸居在月租三百塊的「工作室」,繼續她的「妓權運動」。工作經費緊張時,她甚至想先去洗浴中心做一兩個月,掙一兩萬回來以維持工作室一年的運作。葉海燕志在民間思想動員,糾正國人對妓女的傳統觀念。

女律師遲夙生、性學家李銀河

二○○三年,全國人大代表、齊齊哈爾女律師遲夙生提出賣淫合法化議案,遊說東北團三十名代表連署,雖未正式立為議案,但引起廣泛關注。遲律師建議:一、刪除《刑法》第三五八條中「組織他人賣淫」的處罰規定,但保留對「強迫他人賣淫」的處罰;二、對自願賣淫的成年人,應該把她們組織起來保障健康,安全交易,不應定罪。遲律師說她在現實生活中接觸許多因賣淫嫖娼引發的敲詐勒索、殺人滅口等刑案。遲夙生提出:男女嚴重失調,十至二十年內很多貧困者將娶不到妻子,賣淫會使強姦案大量減少,過去嚴禁賣淫嫖娼,強姦犯罪發案率非常高。

二○○六年,性學家李銀河根據西方女權立場,提出賣淫無罪。沒有受害者的性行為不應受法律懲罰,因此她主張賣淫非罪化。性學研究者的觀點較為一致,只是李銀河敢於說出來。李銀河自信其觀點經得住時間考驗。

李銀河認為掃黃三十年,完全無效,越打越多,造成的社會問題比它解決的還多,如黑社會、性病傳播等。地下活動必須要有保護傘,黑社會應運而生,然後帶出員警腐敗官員腐敗。妓女被殺案之所以難破,原因之一就是妓女全部匿名,無破案線索。至於妓女遭搶被強姦的案件就更多了。刑警認為未破兇案過多,非常有害治安,也質疑禁娼政策是不是有問題?但沒辦法,阻力非常大,大人物都不願正視這一問題。李銀河很感慨沒人想真正解決問題,沒人想真正幫助這些可憐婦女。香港有一「紫藤」組織,妓女受到剝削、迫害、危險,他們均伸援手。

大學女碩士們傾向賣淫合法化

大陸一方面禁止賣淫嫖娼,另一方面繁榮娼盛。上海快嘴周立波調侃:

高官玩的是文工團的,廳官玩的是天上人間的,縣官玩的是歌廳的,大款玩的是演藝界的,教授玩是的讀研的,廠長玩的是下崗的,老百們玩的是站街的,掃黃抓起來的全是站街的和老百姓。其他嫖客和雞,升官的升官,發財的發財,當代表的當代表,社會一片和諧。

今年五月,筆者一位十分靦腆的皖籍農村女碩士生遞交作文〈賣淫合法與不合法之爭〉。課堂評點時,對「賣淫合法化」,十位未婚碩士生(九位女生),八個半同意,一個半猶豫保留,但也傾向同意。這一在老一代一說紅臉的大事兒,下一代抬抬腿就過去了。他們的理據很簡單:「與其這麼『黑』著,不如讓它『亮』起來,讓文明之光照進去。」

「賣淫合法化」涉及中共「道德底線」,從性觀念一翼撬動紅色意識形態牆角。從底層走來的葉海燕、向人大提交議案的遲夙生、學者李銀河,以及正在改朝換代的民意,「性工作合法化」漸行漸響,成為大陸艱難走向現代文明的標誌之一。張耀傑說:「天宮一號上天不比滿足光棍的性需求更有價值!」

面對龐大的性市場,回避還是正視,是社會文明的考驗,也精確測驗政府的管治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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