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在哪裡?
作者: 李文西

文化走廊

更新於︰2012-12-07 Print Friendly and PDF

作為一個華僑,我早已不再著意找尋故鄉。華僑只能隨波逐流,漂到哪裡算那裡。哪裡有自由民主,那裡就是我們的「故鄉」!


●柬埔寨旅遊勝地洞里薩湖20 年前的景象。

人都有故鄉,人也都愛故鄉,哪怕這個故鄉是位於深山惡水、窮鄉僻壤,或是遠在天涯海角、極地冰川。我常常問自己,我有故鄉嗎?答案是:沒有!因為我是一片漂在水上的浮萍,隨波逐流,沒有歸宿,隨遇而安!

唐人王昌齡有一首七絕《芙蓉樓送辛漸》:「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我空有一片冰心,要向誰去訴說?

小時候在南洋,老師教過一首《思故鄉》的歌:「不禁思起我之故鄉,兒時遊釣不能忘。不禁思起我之故鄉,如今煙水勞相望。故鄉故鄉我之故鄉,往事回首半渺茫。窗前明月屋角斜陽,至今可是仍無恙?」「兒時遊釣」、「故鄉煙水」、「窗前明月」、「屋角斜陽」⋯⋯啊!如今我到哪兒去找尋?就算我有故鄉,也早已被賣光拆光了呀!

在南洋,唱長城謠、思鄉曲

抗日時期,故鄉淪陷,慘遭日寇鐵蹄蹂躪,我們在南洋唱《長城謠》,唱《松花江上》,唱《白雲故鄉》⋯⋯充滿了國仇家恨!我們多麼盼望故鄉早日光復,一盼就是八年!我很喜歡的一支《思鄉曲》,戴天道詞,夏之秋曲,十分哀怨凄惻:

「月兒高挂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在這個靜靜的深夜裡,記起了我的故鄉。一夜裏炮聲響亮,火光布滿四方。我獨自逃出了敵人手,到如今東西流浪。故鄉遠隔在重洋,旦夕不能相忘。那兒有我苦命的白髮娘,盼望著遊子返鄉。月兒高挂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在這個靜靜的深夜裡,記起了我的故鄉!」

從兒時到古稀,故鄉夢無時無刻不折磨著我;我曾經尋找過故鄉,卻始終沒有找到!

我出生於曼谷,那時不叫泰國,叫暹羅。在法律上我是泰國人。父母親是教中國書的,在泰國政府親日而關閉了所有華校後,他們選擇了離開。過海關時,有關人員問說將來還回不回來,答曰否。關員說:不再回來,好!孩子是泰國人,我們就當死了兩個小孩(我和妹妹)吧。多麼惡毒的語言!小小年紀,還不到五歲,我就已經「死」了一次!曼谷不是我的故鄉。而後到南越,父母親仍操教書生涯,在華人聚居的「堤岸」。「堤岸」是廣府人叫的名字,越南人叫作「大市」(Chợ Lớn)。 據說昔時此地還未開發,人煙稀少,多無名河川沼澤。廣東老鄉們乘坐「大眼雞」到達時,只見遠處依稀有可泊船的堤岸,便歡天喜地地高呼「到堤岸了,到堤岸了」!這樣口口相傳,「堤岸」便成了這地方的名字。

  古時候越南是使用中國方塊字的,越南人將「堤岸」的粵音翻成Sài Côn,用漢字寫便是「柴棍」。後來法國人又以法文諧音把Sài Côn寫成Saigon,便作為這新城市的名字。後來的華人再將之音譯成「西貢」,卻保留華人聚居的一角仍叫「堤岸」。

隨父母教書,從西貢到金邊

當盟軍開始向德意日軸心國進行轟炸時,盤據西貢的日軍也吃了炸彈,我們便到一個叫藩里的小鎮避難。藩切距離西貢一百九十二公里,是平順省的省會,南越著名的漁港;而屬於藩切的藩里,只是海邊一個很小很小的漁村。藩切盛產魚露,世界聞名,除有小型工廠生產外,各家各戶也都會自己釀造。我的伯父在藩里做熟魚生意,他的魚寮和居屋建在海濱,十分簡陋。一開門就見到海灘,我們小孩子常常跑到海灘去玩⋯⋯藩里好像可以當作我的故鄉,但自南越陷共後,千萬人投奔怒海,我也沒有再回去過,只留下一個美麗的回憶。

一九四二年,父親和母親受聘於金邊端華學校,我們一家便遷往柬埔寨的首都金邊。後來父親到離金邊十二公里的大金甌(Takhmau)興中學校當校長。大金甌是一個令我念念不忘的地方!位於湄公河畔,是干拉省(Kandal)的省會,卻是一個景色十分秀麗的鄉間小鎮。這是一個水果之鄉,最出名的有龍眼、芒果、木子(芭樂)、甜橙、柚子、柑、橘、林檎(香港人叫做番鬼荔枝)、木瓜、香蕉等。南洋地方,一般華僑都信鬼神,所以他們公辦的學校都和廟宇連在一起,興中學校也不例外。

學校離鬧市區大約有一公里之遙,位於公路旁,路的對面有一片空曠的土地,長有四棵高大的榕樹。空地再往前去,便是湄公河了。學校的前面是廟宇,供奉保生大帝,除「保生」外,還專門為青年男女看「八字」配對姻緣。廟的左側,有一列數間偏房,是教職員的宿舍。我們就住在那裡,十分清靜。廟後是一片空地,父親闢了一個小園圃,並在廟的後牆上寫了「親愛精誠」四個大字,作為學校的校訓。小園圃後面闢作籃球場,球場後面有一列數間平房,用作課室。課室再往後去,是一小片叢林,有高大的竹樹,葉子很大,中元節包粽子時,人們就到林中去摘竹葉。

晚間睡覺時,林中經常傳來貓頭鷹或其他鳥類的淒厲鳴叫。保生大帝的「乩童」是由中國潮州來的「正唐」。我看他「落神」,手裡拿著一把刀,裝模作樣地跳著,念念有詞。然後伸出舌頭,用刀在舌上輕輕一划,再把舌上沁出來的血珠擦拭在一張張金色的符籙紙上。這帶血痕的金紙供善男信女們求回去用。

廟的前面有一個帶輪子因而可以推著走的流動「粿條」檔,這是柬埔寨最流行的食品之一。潮人把大部份用米漿做的食品叫做「粿」,因而「粿條」就是廣府人所說的「沙河粉」。潮人大量移居柬埔寨,把家鄉的「粿條」發揚光大,泡製時加上許多佐料,成為十分價廉物美的食品。數十年以後,柬埔寨華僑難民進一步把這「粿條」發揚到世界各地,香港越南餐館的「金邊粉」就是「粿條」。

那年頭的風氣,最是尊師重道,所以老師的地位極高。大金甌是水果之鄉,幾乎家家戶戶都種有果樹,也養有豬、鵝、雞、鴨之類。學生家長收成水果或雞蛋鴨蛋,都會讓孩子捎來送給老師嘗新。那時候民風淳樸,各家摘下的水果,或是一兩個木瓜,或是數個芒果,放在一張凳子上,在公路旁擺賣。要買的人會自覺走到賣主的家門前,叫人出來收錢。

每天傍晚,男人們一般會到湄公河裡沖涼。在水邊用水布圍住下身,除下內褲,然後浸到河裡去,沖完後也是用水布圍上來,再穿上內褲。女人們也有到河裡沖涼的,是用「沙籠」圍到胸部以上。那個時候沒有什麼污染,當地人都食用湄公河水,飲了沒煮開的生水也不會有病。在柬埔寨,香蕉的品種很多,有象牙蕉、雞蛋蕉、肉蕉、水蕉和蕉肉裡有核的大蕉等。在我的記憶裡,象牙蕉熟透時也保持綠色,上了梅花點,那才是最好吃的時候。香蕉不但品種多,吃法也多,烤、炸、煨、煮、曬,一應俱全。香蕉提煉的香蕉油,在甜品中滴上數滴,便異香撲鼻。

老家洪陽「封建勢力」的遭遇

我在大金甌時大約只有八歲,最喜歡聽《西遊記》故事,聽後也會講給別人聽,很得大人們的喜愛。我爸爸是廣東省普寧縣城洪陽鎮北門外人氏。洪陽本是普寧縣的縣城,共產黨建政後在流沙鎮建新縣城,把洪陽給廢了,據說是因為洪陽「封建勢力」太大的緣故。我一九六一年去了一趟洪陽,聽說老厝過去是在北門外城腳處,但我到那裡時已看不到城牆,只有一排幾間舊平房孤零零地待在那裡。

洪陽是三門姓方,只北門姓李。方姓人多勢大,當官的多,大地主方十三於一九五一年八月二十一日在洪陽烏犁塔邊的空地上被「公審」後執行槍決,罪名是「惡霸地主」。據鄉人說,「土改」時烏犁塔是地主們的屠宰場,每天都有人在那裡被殺害!七層的烏犁塔原名培風塔,建於清乾隆七年(一七四二年)。方十三原名方庭珍,是方耀的第十三子。方耀字照軒,生於一八三四年,年少時習武,青年時隨父方小川從戎,身經百戰,屢立戰功,累官至副將、潮州總兵、廣東水師提督,是清朝同治、光緒年間名將,《清史稿》有傳。

據說方耀有十多個兒子,但多是養子,惟第十三子庭珍是親生,因而人稱方十三。老洪陽人說他是一個好人。方耀於同治七年(一八六八年)在洪陽營建德安里,經二十多年時間陸續建成。這偌大府第的一部份,曾是有名的普寧縣第二中學所在地。方耀生時主持疏浚韓江水道,在各地廣設善堂,救濟收養孤兒,收埋凍餒乞丐;還倡辦金山書院及各縣鄉學數百所,開設書局,購刻書籍。這樣的「封建勢力」,何罪之有?

按理,毛澤東們在趕走蔣介石之後,應該放下殺人的屠刀,大赦天下,讓老百姓休養生息,建設國家。可是毛澤東,在和平時期仍然堅持殺戮政策,不斷掀起政治「運動」,殺人無數。如果這魔頭一九七六年九月還不死,中國人民的災難還不知伊於胡底?

一九五五年,一向思想左傾的爸爸送我回國讀書,我以為這是長輩落葉歸根的第一步行動。我十分努力,積極要求「進步」,只半年便被發展入團,繼而當團委委員,接著是團支部書記,被評為「又紅又專積極份子」⋯⋯我天生是一個社會主義者,只想學習有成,然後為國家工作,領一份工資,便心滿意足。那個時候,我以為找到了故鄉,故鄉逐漸強盛,夫復何求?我萬萬沒有料到,故鄉的統治者會對自己的子民痛下毒手,肆意殺戮。

中國不退還我的柬埔寨護照

在我醞釀寫本篇的時候,香港有人提出不做中國人。於是先有前國務院港澳辦副主任陳佐洱大罵「港獨」,繼有前國務院港澳辦主任魯平叫人可以申請放棄中國國籍。嗟夫!中國人何辜,要受這些對人民頤指氣使的虐待狂們所統治?須知你們是人民的公僕,不是甚麼高高在上的官老爺。當年魯平「任命」彭定康為「千古罪人」時,我便指出中國的千古罪人多的是,第一號千古罪人便是毛澤東,彭定康怎會有資格來咱華夏當「千古罪人」?

我還要告訴魯平大人,我之當中國人,是你們逼的,你們直至今天沒有還我一個公道。前面說過,我很小時候便放棄了泰國籍。後來我有了柬埔寨籍,但在文革時我的柬埔寨護照被公安繳去,然後被綁架被失蹤,直至毛死後才能重見天日。我變成一個沒有國籍的流民,直至在美國當難民的父親幾次去信北京外交部後,汕頭市公安局才派一名副科長來找我,對我說護照已經不見,問我咋辦?

我當然不相信。須知共產政權最嚴密的就是公安制度和檔案制度,我肯定我那本柬埔寨護照是被利用了。估計他們把我的護照改頭換面,讓另外一個人假我的名義去了金邊。那是「革命」輸出的年代,寫《逐浪湄河》的鐵戈(原名黃時明)便是這樣派出去的。問我咋辦?我能咋辦?我說讓我去香港。副科長說,去香港要配額。哈!貪污了我的護照,賠我一個香港配額,不應該嗎?但我不需要你的配額,我心中有數,我還有一條路。因為當年經香港時我做了香港身份證,放在我表哥處,我可憑此入境。最後,他們開了一張讓我「一次離境」的條子,不負責我能不能進香港,我便離開這個我本願意把它當作故鄉的地方。

最近幾年,我幾次給內地有關部門寫信,包括中國外交部、中僑委、全國僑聯、廣東省公安廳、汕頭市公安局,追問我那本護照遺失的原因。我請他們追查,我那本護照是被公用還是私用了?如果是公用了,要給我賠償;如果私用,要追查是誰幹的。除了僑聯回了一個便條,其他部門都裝聾作啞。有意思的是,僑聯要我到有關部門要求「平反」,還給我一個香港中聯辦的電話,我回信告訴他們「平反」對我毫無意義。至於中聯辦,我剛好住在它隔壁的大廈,我不知道中聯辦對我會有什麼幫助,所以一直不想去打擾。我知道,他們是不會給我一個公道的,只會裝聾作啞。

柬埔寨只是一個小國,但當年我如果憑這本護照,便可以去法國當難民,像我的一些同學和朋友一樣,現在每月都拿近千元歐羅養老金。中國現在很富有了,對我這樣一個被侵害的小民,該不該給予賠償?

香港人喊出:不願做中國人

香港人喊出不做中國人的口號,其意甚明,只是說他們不願做獨裁統治下沒有自由民主的賤民,如此而已。如果做中國人真是那麼可寶貴,為什麼上自中央領導,下至芝麻綠豆小官,會有那麼多子女親人都跑到外國去落籍?你魯平的女兒不也早到美國去當二等公民了麼?還在美國生了美國人外孫女!

胡總書記在中共十八大的報告中,說香港人「可以在國家事務中發揮作用,並共享做中國人的尊嚴和榮耀」。只是我不明白,回歸那麼多年了,香港人連投票的權利都沒有,何來「尊嚴和榮耀」?

作為一個華僑,我早已不再著意找尋故鄉。華僑只能隨波逐流,漂到哪裡算那裡。哪裡有自由民主,那裡就是我們的「故鄉」!

值此「十八大」閉幕新領導上任之際,我願送上我的一點祝福。願新人們從此日起逐步實現那「三個代表」的宣言,創造出新的不同於以往的「科學」,讓歷史記住你們的功績,則國人幸甚,華僑也幸甚!在這個關鍵時刻,要青史留名實在太容易了,只要你們做起來。

(二○一二年十一月十五日於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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