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我的朋友:冉匪雲飛
作者: 余 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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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2011-04-06 Print Friendly and PDF

● 人稱冉匪,自稱匪話連篇。這種匪氣,其實是中國底層社會生生不息的活力,以及不受束縛的自由精神。在中產化和白領化的知識群體中,這種氣質已經很罕見了。


● 冉雲飛(左)2008年,在成都書店和青年讀者交談。(本刊資料)

 

  二○一○年八月八日,《南方都市報》副刊發表了四川作家冉雲飛的專訪《「書匪」冉雲飛:以酒佐書,坐看雲飛》,記者余少鐳以這樣一段玩笑話開場:

  「我用開玩笑的語氣,問了一個嚴肅的問題:「假如哪天你失去自由,只允許你帶三本書進去,你會帶哪三本?」他略為沉吟,說「首先會帶一本字典,第二是一本沒讀過的(當然必須是分量比較重的),第三就是一本經典,可以反復翻閱,這樣不會讓你覺得寂寞。」

  沒有想到一語成讖,四個多月後冉雲飛「忽然」失去了自由,而且連三本書都不能隨身攜帶。冉雲飛曾經說過一句評論台灣作家李敖的話:「把我與台灣民主以前的李敖放在一起高看了我;把我與台灣民主以後的李敖放在一起高看了他。」後半句至今有效──如今的李敖已淪為一個突破知識份子的道德底線的、大一統專制主義的吹鼓手;前半句則可以修正──冉雲飛當初如是說的語境,無非是他沒有像李敖那樣在專制時代坐過牢,而如今坐牢的資歷再也不是李敖的專利了。

  我想到剛動過大手術、身體尚未痊癒的冉雲飛身體失去自由的種種苦楚,不禁為之淚下。德國作家湯瑪斯.曼說過:「只有在提到自由兩個字會愴然淚下時,人類的情況才會好轉。」那麼我們的狀況會好轉嗎?

「冉匪」與「冉雜」

  冉雲飛被警察從家中帶走之前,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春節期間的某個晚上,我們一班基督徒的寫作者在成都的一家餐廳中吃飯。在座的大都是冉雲飛的老朋友以及希望跟他見面的新朋友。我就想既然只有冉雲飛一個人還不是基督徒,這不就是我們向他傳福音的一次好機會嗎?因為雲飛的妻子王偉早已受洗,女兒在教會也有服事,現在就只等他自己叩門了。

  那天我們一邊吃飯,一邊分享過去一年裡最讓自己感動的事件、書籍或電影。大家都講完了,最後一個說話的是冉雲飛。王怡開玩笑說,今天雲飛被我們這群基督徒包圍了,我們就把壓軸戲留給雲飛。平時冉雲飛說話吆三喝四、聲如洪鐘,這是他少有的一次用寧靜而舒緩的聲調發言。

  冉雲飛說,一件就是劉曉波榮獲諾貝爾和平獎,這是「六四」之後二十年來他聽到的最好的消息。在推特上同步看到之後,他用電話和電郵等各種通訊方式,將這個好消息告訴給很多朋友。第二件事就是他找到了父親在老家的墳墓。雲飛是遺腹子,母親從來不跟他談及父親的情況,連父親的墓地都不知道在哪裡。母親去世之後,他以為再也無法查考到父親的資料了。不久前他瞭解到父親生前的很多故事,也找到了父親的墓地。雲飛說這件事說來話長可以寫成一篇小說,改天再跟我們詳談。

  冉雲飛最為人知的外號是「冉匪」,他的博客名為「匪話連篇」,他的書房名為「反動居」。冉雲飛的故鄉酉陽與沈從文的故鄉鳳凰相隔不遠,自古就是窮山惡水多土匪,用冉雲飛的話來說就是:「襟連荊楚,攀依黔北,懸掛於巴蜀,勢控南越,北緯三十度橫切武陵地區,像日本武士切腹的勇毅決絕神秘孤寂。陶翁所繪《桃花源》其模擬版本,遍佈武陵地區,好比大城市的百貨市場一樣泛濫。」這種匪氣其實是中國底層社會生生不息的活力,以及不為體制所束縛的自由精神。在普遍中產化和白領化的知識份子群體中,這種氣質已經很罕見了。

  而冉雲飛從小便沒有了父親,也不忌諱別人說他是「雜種」或「雜皮」。四川話中的「雜皮」一詞常有貶義,意為不務正業的混混、袍哥,但還隱含有堅韌不拔、百折不撓之意。冉雲飛本人撰寫的簡歷如是說:「生於寒素之家,長於草莽之間,起於青蘋之末,混跡於土家、苗、漢三族混雜之地,雜種就是這樣煉成的。詩人廖鬍子亦武稱我為冉雜,一為身上血液之雜,二意謂我讀萬卷書之雜,無多少人可比。」廖亦武寫《中國底層訪談錄》,三教九流無所不包,其中居然有一篇題為《藏書家冉雲飛》。我跟廖、冉兩人聊天的時候說,雲飛藏書三萬冊並坐擁書城堪比富豪,哪裡是底層人物,老廖此舉簡直就是將「老子與韓非同傳」!不過與冉雲飛亦師亦友的老詩人流沙河也如此形容他:「一身衣著像個打工仔,示人以土毫不惹眼。」他若出現在火車站,人人都會認為他是一個外出打工的農民工,哪會認為這是一位學富五車的學者和作家呢?

我們為何不能「像唐詩一樣生活」?

  我認識冉雲飛已經有十多年時間了。他是那種心心相印的朋友:平時不需要常常打電話、通電郵聯繫,但任何重要事件發生,彼此都會知道對方的反應和態度,而且從來不會猜錯。這樣的朋友在一生中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於我而言在國內也只有劉曉波、王怡、冉雲飛、廖亦武等屈指可數的幾個人而已。

  記得那是我剛上研究生的時候,川籍作家伍立楊介紹我跟冉雲飛聯繫。當時冉雲飛正在編輯《四川文學》的隨筆欄目。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新聞出版的控制相對比較寬鬆,若干慘淡經營的省級文學刊物都開闢了「思想隨筆」的欄目以吸引讀者。所謂「思想隨筆」就是兼具思想性、美文性和批判性的散文。冉雲飛給我打電話約稿,我們便有了往來。

  此後我每次回成都探親,我們都會聚在一起吃飯。冉雲飛常常約來成都老中青的朋友,一起專談國是,他儼然是成都獨立知識份子圈子中的中心人物。那幾年我們常去一家名叫紅錦天的小館子吃飯,它的火鍋雞、火鍋兔和火鍋牛蛙都堪稱「成都第一辣」。有了冉雲飛、廖亦武和王怡這三個「大肚漢」,一大鍋菜瞬間便如風捲殘雲般消失了。後來王怡痛風發作,老廖搬到郊區,大家一起大吃大喝的時候少了。冉雲飛感嘆說再也沒有當年酣暢淋漓地吃飯的樂趣了。

  冉雲飛個子瘦小但食量卻大如牛。廖亦武在書中說冉雲飛一頓就能吃完一隻肥美的板鴨。與他那巨大的食量相對稱的是,他那如火山噴薄的寫作量。有人的寫作比較重質,惜墨如金,十年磨一劍;也有人的寫作比較重量,著作不僅等身,甚至可以換算出幾倍的身高來。但像冉雲飛這樣,每日都有長短不等的文章出世,而且差不多篇篇是佳作的並不多見。

  以前冉雲飛的身上帶有濃重的傳統文人的名士氣,比如喜好莊子、熱愛唐詩,比如嚮往美食、美酒、美人。他曾經寫過一本名為《像唐詩一樣生活》的書,這是他給女兒講唐詩的講稿的匯集。我本來想寫篇書評,卻遲遲沒有動筆。因為我的書評想從反面來寫:冉雲飛的理想為甚麼不能實現?我們為甚麼不能像唐詩一樣生活呢?

  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毫無詩意的時代,別人都說這是兩千年未有之盛世,冉雲飛卻看到了繁華之下的朽敗、大話背後的謊言,看到了鼎沸魚爛、大廈將傾。他的書房雖大,但在四川地震之後,卻再也無法放穩一張鑽故紙堆的書桌了。

  四川地震中比天災更可怕的卻是人禍。在主流媒體「多難興邦」的宣傳口徑下,冉雲飛在網上發表了《最不可辜負的是民心》一文。如果是在帝制時代,皇帝因為天災而發表罪己詔,從天災中尋找自己治理上的失誤;然而在黨天下的時代,這樣的批評讓奴隸主和奴才們如坐針氈。於是一起文人迫害文人的事件施施然地上演了:四川省作協黨組全體成員與《四川文學》主編一道,找冉雲飛進行集體談話,「對其錯誤言論提出嚴肅批評」。省作協黨組宣佈,省作協三刊一報,一律不再刊發冉雲飛的所有作品;關閉冉雲飛辦公室的網路系統。看來不想當奴才後果果然很嚴重。這個時代容不下「仰天長嘯出門去」的李白,也容不下那些尋求詩意地栖居的人。

形如動物兇猛,低頭一笑溫柔

  冉雲飛的老朋友、記者馬小兵在《冉雲飛這廝》一文裡的如此形容冉雲飛:「寫作一夜不累、喝酒八兩不醉、打麻將通宵不睡、玩遊戲如痴如醉、成天上網到處亂吠。」觸網以後,冉雲飛的人格形態由傳統文人向現代公共知識份子脫胎換骨,其影響力也從四川盆地擴展到整個華語世界。他這樣如此概括此一變化:「在遇到互聯網的同時,我重新遇到了胡適先生(以前讀過胡適但感受不深,所以叫重新遇到),遇到了威伯福斯等人,這是改變我精神歷史的嚮導。同時我遇到許多活生生的向善而做點滴努力的中國人,這許多的精神與現實事件合起來,逐漸造成了今天的我。」中國網路上的語言方式和思維方式,受魯迅和毛澤東影響甚大,冉雲飛則致力於將胡適精神灌注其中,以寬容與自由來取代獨斷和仇恨。

  有人選擇廟堂之高,有人選擇江湖之遠。在中國的政治和經濟都呈現「國進民退」的趨勢之時,作家學者們紛紛以被招安、被御用為榮,爭先恐後地參與瓜分官與商們剩下的殘羹冷炙。而冉雲飛不會喜好烏鴉口中的腐肉,別人趨利避害,他卻趨害避利。他逐漸從主流媒體上消失了,也不再是官方重點培養的「優秀的少數民族的青年作家」及人大代表。反之便衣們開始出現在他的門口,「被喝茶」成了他的生活的一部份。

  冉雲飛從不認為自己是英雄或天生的勇敢者,他要說話不是因為他要用驚人之語去博取權力或名聲,而是因為他太熱愛生活、太熱愛自由了。我還記得幾年前冉雲飛來北京出差,我請他喝老北京的豆汁,他是我見過的唯一的一個喜歡喝豆汁的非北京人。在飲食乃至思想上他都是一個兼收並蓄並擇善固執的人。他的外表「動物兇猛」,內心卻是「一低頭的溫柔」。不僅對妻子、對女兒、對母親傾注了深深的愛,而且對那些為義受逼迫的人及其家人也是無私地關愛。劉賢斌再次入獄後,他邀請劉的妻子和女兒到成都來做客,竭盡所能地予以經濟上的援助和精神上的支持。

  老詩人流沙河在一篇為冉雲飛寫的序言中說:「我曾撰聯一副送他。上聯『龍潭放尿驚霧起』下聯『虎洞喝茶看雲飛』。對著龍潭放尿,坐在虎洞喝茶,都要有膽有識才行。上聯說霧起,潛龍將要躍出來,找那敢放尿的小子算帳,所以用一驚字。後來事實證明,這是虛驚罷了。」沙河先生是老運動員了,對現實的險惡有相當的評估,卻也沒有想到,更惡劣的遭遇不久之後終於降臨到冉雲飛身上。

  冉雲飛說過,他一生中有三件大事,分別是考上大學、八九事件、母親去世。「一一道來,將是一本私人回憶錄,那時我會更喜歡聶魯達回憶錄的書名:我承認,我歷經滄桑。」這一次的牢獄之災該算是他生命中的第四件大事吧。劉曉波說過,在中國你要說真話就得有跟警察和監獄打交道的心理準備。冉雲飛顯然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如聶紺弩詩云:「男兒臉刻黃金印,一笑心輕白虎堂。」我不願有任何一個朋友進監獄,但我對包括冉雲飛在內的每一個受難的朋友都深懷敬意。

  將冉雲飛這樣的好公民抓進監獄的政權讓人絕望,但我們對自己不絕望。

  因為霧起之後必然是雲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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