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台一國兩制大論戰

◎ 金 鐘

● 編者按：李登輝主持的群策會在台北舉辦香港一國兩制研討會，邀請香港代表出席，引起軒然大波，指為唱衰香港，支持台獨。會議真相究竟如何？赴會的本刊總編輯此文有獨到的報導。

　　　　八月十六、十七日，由台灣群策會主辦的「一國兩制下的香港」國際研討會邀請香港二十多名代表出席，由議員、學者和新聞界三類人組成，加上台灣及美國日本代表百餘人，在台北圓山大飯店舉行。群策會以李登輝前總統任董事長，而香港代表又以民主派議員劉慧卿領銜，所以，會尚未開，香港左派就已發炮，說劉慧卿赴台活動，為台獨提供炮彈，唱衰香港。會議開幕到結束，更是炮聲隆隆，尤以中共《中國日報》最為兇狠，指劉「膽敢到台灣唱衰一國兩制」，附合統獨問題由台灣人決定的台獨立場，將來「極可能發動香港獨立的全民投票，犯下分裂國家罪。」帽子一大堆。

批評一國兩制都很理性溫和
　　令人意外的是極力鼓動市民上街遊行的人大代表李鵬飛，也加入批鬥行列，在節目中對劉連番質問：「你承不承認台灣是中國的一部份？」劉慧卿終於回答說：「我講了二十年，台灣的前途由台灣人自己決定。」李鵬飛表示劉參加這個研討會「極不恰當」。在其後的記者會上，劉慧卿更表示，一點不後悔赴台開會，以後還會去。表現她慣有的執著與勇氣。
　　作為研討會的邀請代表，觀察和瞭解會議的全過程，我可以提出見證，告訴讀者在會場內外看到的一些有趣的事。其實，這個研討會根本不是大公報所說「為甚麼選擇這時舉辦這個研討會，因為七一大遊行給了他們可乘之機，抹黑香港、攻擊一國兩制」。因為這個會原擬在六月舉行，因為薩斯而延期至八月。

　　會議是否專門唱衰香港和一國兩制呢？不必否認會議的幾位報告人，都不同程度指出香港在一國兩制下存在的問題，包括翁松燃教授批評一國兩制的政治設計是「鳥籠民主」，特首是傀儡；香港中文大學亞太所研究員王家英指市民對董建華政府信心幾近完全崩潰，衝擊著一國兩制的實踐；香港城市大學鄭宇碩教授提出北京以商圍政的統戰政策，與工商界組成非神聖同盟，抑制香港民主化進程；香港理工大學陳文鴻教授分析香港九七之後罕見的經濟衰退與嚴重的產業空洞化，等等。但是，這些學者都有充分的理據與分析，並不是簡單地「唱衰」，比之香港人反二十三條的態度溫和得多。

劉慧卿是無可爭議的大會明星
　　劉慧卿在會上提出的論文是「基本法二十三條對新聞自由的影響」。當然是反對二十三條的，其見解和香港傳媒的意見並無特別之處。她在回答問題時，表示過支持台灣人自決的立場，但在談到香港一國兩制時，她明確表示並未「完全失敗」，她作為民意代表不會說「香港完蛋」。

　　幾位台灣朋友告訴我，他們對劉慧卿非常欣賞，我問是不是因為她支持台灣？他們說不是，是她的「坦誠可愛」。認識劉慧卿十多年，記得她參政時，我們為她出版過她當記者時的文集，偶也出席過她的活動，但從末聽她用普通話發過言，那天聽到她那有點吃力卻很有自信的普通話發言，實在有點令人驚喜。開場白中，她還說了段笑話，她說曾當面請求董建華幫她說說讓她可以去大陸，董回答說，Emily，你少說一點好不好？接著又說，少說一點不行，要少說三點。她回答說，我們是「前線」呀，從一點退到三點，不變成「大後方」了！全場大笑熱烈鼓掌。整個會議，劉慧卿是無可爭議的明星，她的儀表、風度和談吐，使台灣人開了眼界，拉近了港台之間的距離。這使我想起那年小馬哥以台北市長訪港舉行演講會的情景，一樣的坦誠，一樣的可愛，他們文化背景不同，但精英的素質一樣地征服了聽眾。我也接觸過幾次馬英九，他可能是再下一屆藍色的總統候選人，如果問他台灣前途由誰決定？他會說不由人民決定嗎？我絕不相信。

　　涂謹申議員返港後，再三申明未曾說支持台灣自決的話。他在會上對自己是中國人這一點，作了很感性的說明，他說，他是獨子，被父親管得很嚴，不得到父親的同意，不准去大陸，父親雖不喜歡共產黨，但從小就教育他香港人是中國人，台灣人也是中國人。他表示尊重不同背景的台灣人自己的選擇，也希望尊重香港人的選擇。他的國語比劉慧卿差一點點，但也講得很自信，贏得掌聲。

陳水扁李登輝講了些甚麼？
　　那麼，李登輝、陳水扁講了些甚麼呢？香港左派報紙大肆攻擊這兩位總統，說陳水扁借此會「為自己撈取選票」，大公報一名天天罵人的無聊寫手「關昭」，竟然說「整個研討會徹頭徹尾就是一場台獨政治秀」。

　　他們提出的證據是：陳水扁說「一國兩制下的香港，原來預期的經濟繁榮並未出現，反而造成產業空洞化的加速和失業率大幅提高。」陳水扁說「二十三條立法是開民主倒車」。李登輝在閉幕禮上歪曲說，香港經濟「凸顯對中國經濟依賴的局限性與不確定性」，「香港人民在一國兩制下已失去自己的方向，難以擺脫珠江三角洲門戶的角色，不再是世界經濟體系中的東方明珠。」（大公報八月十八日社評）

　　這就是扁李抹黑一國兩制的罪證！但任何香港人都會視為笑話。他們知道，在反對二十三條立法和要董建華下台的過程中，香港人及其代言者，對二十三條及特區政府的批評激烈程度超過扁李這幾句話何止一倍！

　　阿扁出席開幕式致詞，李登輝也有兩次發言，他們都是照本宣科，唸助手們寫就的稿子，這就決定了他們的講詞不會荒腔走板。說二十三條「開民主倒車」，何錯有之？說東方明珠不再，那不是香港人的口頭禪嗎？

　　李登輝今年八十歲，不久前傳他身體欠佳，但這次近距離觀察，尚不見疲弱之態，氣色精神均顯正常。他創辦的群策會成立一年多，舉行研討會，出版「台灣二十一世紀國家總目標」，開辦「李登輝學校」，以推動民主化、本土化的智庫自許。李登輝顯然仍是台灣一位有影響力的人物。他這次露面引來不少媒體到場採訪。陳水扁總統在競選熱身運動中，也抽身來開幕式致詞。阿扁強調民主和平人權的普世價值，他認為香港回歸中國後，除經濟問題外，新聞、司法等基本人權「屢屢受到侵蝕」，二十三條訂定是「對一國兩制的嚴重破壞」，「大開民主倒車」是七一大遊行的原因，引起國際社會對中國信守一國兩制的疑慮。他說，由香港看台灣，如果重回威權統治，我們將付出慘痛代價。由於兩位總統駕臨，開幕式有八百人出席，是台灣少見的熱鬧。

新保安局長肯定劉慧卿言論自由
　　如果對台灣當前政治生態有所瞭解，絕不會有甚麼「該不該出席台獨研討會？」的問題，台灣開放報禁黨禁以來，鼓吹甚麼主張，絕不犯法，而且受到社會一致的寬容，因此，李敖可以主張接受一國兩制，陳文茜可以讚美本拉登，當然，也可以有人主張台灣自決、獨立。就像十九世紀馬克思在英國鼓吹共產革命一樣，悉聽尊便。我想，香港二十多名應邀代表正是對此有相當的認同，才坦然赴會。

　值得一提的是中共文匯報在報導這次群策會風波時較為客觀，八月二十日，該報不僅大題報導「劉慧卿聲稱被人扣帽子」，還報導新任保安局長李少光十九日表態：「要利用武力及威脅使用武力去分裂國家才能被定罪，劉慧卿涂謹申兩人的言論並不能構成分裂國家罪。」這位不露聲色的葉劉淑儀接棒人，也許說出了香港人的共識，是給左派棍子們的回答。

　　在周末陸委會的晚宴上，我們領略了台北官場輕鬆的一面。官員們和香港代表們品嚐陸高梁酒，政治話題溶入酒杯。一位說，福建偷渡少女被蛇頭強迫背誦台灣政治人物的姓名，使得台灣水警分不出真假，只好用民俗問題去識破身份。另一位則考起了香港客，用一本古典名著套一個台灣政黨，答案是：國民黨／紅樓夢，民進黨／水滸傳，親民黨／西遊記，台聯／老殘遊記，新黨／聊齋誌異。

香港名嘴直斥陳水扁
　　最後，應該報一下研討會最後一場圓桌會議上發生的事。香港名嘴作家李怡原不在邀請之列，也一直未參加會議，但最後一場突然坐在嘉賓席上，沒人知道為甚麼會有這樣的安排，後來他自己透露是一位與會教授邀請他，他也「覺得有必要去說明香港的真實情況」。於是便有了一篇不同凡響的發言。

　　他直指陳水扁對香港大遊行的表態是「製造選舉議題」，斥責台灣以幸災樂禍的態度醜詆香港「一國兩制已破產」，香港人已幻滅。他說香港不是陳水扁所說「沒有自由」，五十萬人上街不是自由是甚麼？我們要的是法治下的民主，而不是台灣的民粹式的民主。

　　有人有企圖心，又自我感覺良好，這當然是他的自由，我們也領教有數了。但是如這番發言，被渲染為代表香港人的看法，便有違事實真相。我問過幾位台灣朋友，陳水扁對香港一國兩制的批評是不是為了拉選票？他們一致認為不是，說台灣人在香港七一大遊行後的反應都是如此，何況台灣從上到下一直是反對一國兩制的。會上也有一位教授對李怡提出反駁，但在居高臨下的對比下，會議完全被主導了。何況許多人沒有發言機會。

　　如前所述，陳李二總統的開幕詞有案可查，並無「醜詆」香港的詞句，他們對一國兩制的批評，與香港人反二十三條的激烈態度，那是小巫見大巫。群策會一位負責人對我說，否定一國兩制是全台灣的共識，對香港出現五十萬人上街的情勢，難道我們還可以沉默？這與選戰無關。
　　令人感到很不公平的是，第二天台灣兩大報引述對陳水扁的批評作出報導，聯合報和中國時報的標題分別是：
　一國兩制 港台看法南轅北轍
　 港代表促台勿唱衰一國兩制
　　似乎香港與會代表扮演了批台獨的角色，在台北捍衛一國兩制！這不怪報紙，而是當天會上確是形成了那樣的氣氛。我在信報的文章中說那是「名嘴的功績」，並不代表我們每個香港與會者。然而，事件凸顯了一個焦點，那就是香港人是不是只反二十三條，不涉一國兩制？誠然，一國兩制是香港得以在北京主權下苟且偷安的依靠，香港不會像台灣人那樣以獨立的主體性抗拒一國兩制，但是，這不等同於一國兩制不可以批評和作理性的否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以一國兩制攻二十三條是不錯的策略，但二十三條不正是由一國兩制而派生嗎？其實，批一國兩制者比比皆是。如八月號明報月刊北京學者劉軍寧文章就指出「香港管治危機的總根源在於一國之下兩制之間的矛盾。」他認為一國兩制只是一個權宜之計。

　　一國兩制是個怪胎，才誘發香港七月的大動盪。香港人處在一國兩制中倍感無奈、無助與失望，一國兩制是一個複雜的命題，但是說香港人和台灣人對一國兩制的看法南轅北轍，那是一種被誤導的判斷，港台之間雖有不同選擇，但作為自由人對來自專制體制的安排自有許多共同的反應。
　　至於將台灣民主貶為民粹式民主，似乎香港在一國兩制之下的「法治民主」還高於台灣民主，這裡已沒有功夫加以討論了。

　　名嘴成功地製造了議題，變「唱衰香港」為「唱衰台灣」，這是我出席這次「台獨」研討會的一大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