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新領袖》雜誌謝世
◎ 董鼎山

美國政治時事月刊《新領袖》出版八十二年後最近停刊。該刊在美國政界知識界曾頗具影響力,作者多具知名度,但一本中間路線的小雜誌,在美國生存已非常困難。


美國雜誌眾多,大概可分為兩類,一是靠銷路、靠廣告收入而賺錢的大型豪華雜誌,一是靠基金會或社會團體支持的小型雜誌,後者讀者數量少,廣告不多,有時出版甚至脫期,但是內容則受知識份子器重。在出版界與學術界中,它們被稱為「小雜誌」。「小雜誌」包括多種純文學刊物,大半由大學支持,取稿標準極嚴,因此質量也高。今日許多名作家、詩人都是這麼出身,沒有稿酬、能夠刊出,已覺幸運,因為商業出版界就是從這類「小雜誌」中發掘將來可以暢銷的寫作人才。

我在這裡要提到的一本小雜誌則不是文學性而是政治時事性的。《新領袖》(The New Leader)創刊於八十二年後終於今年謝世,即將出版的一月二月號合刊將是最後一期。我特別感到親切悽傷,因為有一時期我是它的經常撰稿人。它的銷路雖然不大,它的讀者則多是政治、學術、新聞各界的重要人物:國會議員、政府官員、大學教授、時事評論家等等,他們自己有時也供稿。它所代表的言論在社會具有重量,通俗刊物的讀者難得知曉《新領袖》。在通常一本雜誌銷路可達百萬份以上的美國,《新領袖》的銷路只是一萬二千餘份,最高期間也不超過三萬份,而那是在社會最受動盪的一九六十年代。它每年虧空約達四十萬美元,沒有善人資助當然是支撐不下去。為了維持言論公正,它不接受外來廣告。

最有影響力也最少人知的雜誌
我們可把《新領袖》認為最有影響力的雜誌,也可把它稱為最鮮為人知的刊物。八十二年前創刊時它是周刊,後來縮為雙周刊,到了二○○○年因無法支持而再縮為雙月刊。根據以往脫期慣例,最後一期二○○六年一月二月號恐要等到三月才能出世,我正在急切等待,因為那期告別號中必載有一篇回顧《新領袖》出版史的文字:它的歷年編輯、作者、編輯方針變更,以及其對美國社會、政治種種影響等等。

《新領袖》目前主編柯拉邱(Myron Kolatch)在職已四十四年。他於一九六一年開始任職,把他整個職業生涯花在這本刊物上。紐約高級知識份子群多是出身於猶太移民家庭的子弟。他出生於美國,已是移民第三代,但仍受進步思想薰陶。他說他並非社會主義者。

我所以要提到社會主義,因為一九二○、三○年代的有思想人物太多信仰社會主義(後來很多因斯大林主義的罪惡而紛紛變為右傾。)《新領袖》開始是一本社會主義刊物,它的支持後台是一個名叫Tamiment的組織,曾在紐約上州山區設社會主義者夏令營,於一九六五年解散。有一時期(五十年代),《新領袖》也曾受過CIA津貼。這期間的玄虛我現在還摸不清,也許因為那是冷戰最劇烈的時期。

Tamiment終止資助後,《新領袖》就進入經濟困難狀態。它於一九二四年創刊時曾公然自稱為美國社會主義黨黨報,開首只有數張報紙,後來才成為雜誌樣式。可是當時美國的左翼政治已四分五裂,派別眾多。

三十年代成為反斯大林的反蘇刊物
到了一九三四年,一個名叫山繆爾.列維塔(Samnel Levitas)的俄羅斯移民主持《新領袖》編務。列維塔在蘇聯時乃是孟什維克(即孟什維主義者,與布爾什維克相對),擔任主編後,立即將《新領袖》與社會主義黨割絕關係。此後《新領袖》因反對斯大林主義而成為正式反蘇刊物,在美國政治上,它是反共的自由主義派,連續發表了文章批評雅爾他會議,攻擊莫斯科大審判、冷戰、古拉格勞改營。

《新領袖》成為如此反蘇刊物,曾經有人甚至認為它在莫斯科特別受到注意,蘇聯讀者較紐約讀者尤多,此外,東歐人士如一被發現在此刊物發表文章者就要坐牢,例如,南斯拉夫前副總統,後來因寫《新階級》而聞名國際的吉拉斯(Milovan Djilas)就曾於一九五六年入獄;南斯拉夫記者米哈洛夫也於一九六四年因替《新領袖》撰文報導莫斯科藝術生活而入獄。一九五六年時,《新領袖》首先發表了赫魯曉夫攻擊斯大林罪行的秘密報告。數年後,《新領袖》成為向美國讀者初度介紹詩人布羅茨基與索忍尼津作品的刊物。我們知道,此二人後來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新領袖》也成為報導美國黑人人權運動的期刊,曾發表馬丁.路德.金博士在伯明罕城獄中所寫的書信。這麼多年來,《新領袖》不但引起自由派知識份子的注意,也吸引了不少自由派知識界國際聞人撰稿:其中包括英國哲學家羅素、作家奧威爾、前柏林市長布蘭特、前美國副總統韓弗萊、外交家喬治.肯南、歷史學家舒萊辛吉、政治家摩根韜、莫尼漢、宗教哲學家尼波爾、黑人作家賴爾夫.埃立遜、黑人活動家貝雅.魯斯汀等等。這些人物名聞世界,我不必再在這裡一一註明英文原名。

由於雜誌資金的缺乏,在開初,寫稿者都無稿費,近年來才發稿酬每篇一百美元,作為「象徵性」酬報。一般有名撰稿人都將稿酬交還,作為捐助。撰稿人中,以社會學家但尼爾.貝爾與《新領袖》關係最長。今日他已八十多歲。他於紐約市立大學學生時代即開始撰稿。他回憶到一九三十年代後期,感嘆《新領袖》能堅持這麼長時間,真是不容易。
 
冷戰後找不到定位而失去資助
美蘇冷戰的結束對《新領袖》而言,可以說是在編務與內容資料上一個大打擊,因為雜誌一時失去了最大抨擊目標:即蘇聯帝國。在雜誌的意識思想上它也失去了明確的定位:到底是中間派?還是左翼自由派?它的內容重心也慢慢自政治移向藝術評論與書評。像其他「小雜誌」一樣,它也成為青年作家與青年編輯的培養園地,今日因此成名的很多,有的思想自左派轉為右派,甚至變成為新保守主義者(所謂牛康派)。

當過四十餘年主編的柯拉邱今年七十四歲,身材矮小,服裝整齊,是個彬彬有禮的紳士。他一生獻身於這本雜誌,從無怨言。他的生活簡樸,辦公室裝修也很間單。因編輯人手少,平時他很忙,難得有時間與來訪作者作暢談。他自承無黨無派,也不是社會主義信仰者。不過他卻承認,雜誌的停刊除了資金缺乏以外,另有兩個原因,一是近年來電腦網站的繁殖,使他無法趕上時代;另一是雜誌缺乏一個堅定的意識形態地位,因此,保守派基金會雖很多,當然不願資助,而左派有錢的也不願資助,認為《新領袖》過份中立,不夠傾左。在這種情況下,一本正直敢言、說實話講真話的刊物,在今日美國局勢中已很難立足。

因董樂山的苦難而與雜誌結緣
我是《新領袖》長期讀者,我與它的撰稿關係則起始於一九八三年。那年,董樂山經過反右運動與文革的長期折磨苦難,終於落實,獲准來美探親,在我家住了三個月。他成天愁眉苦臉,對甚麼都不感興趣。我乃根據他的感受與我的體會寫了一篇名叫《北京知識份子》的文章,投給《新領袖》,幸蒙主編柯拉邱先生接受發表。此後他即邀我寫有關中國的書評,與訪大陸印象,歷年來我一共寫了二十多篇,多是討論名家如史景遷、林培瑞、R.塔瑞爾(Ross Terill)、H.沙立斯倍雷(Harrison Salis Bury)一類中國問題專家作品。柯先生自己也曾寫了一篇對我的采訪記。

一九八九年一月我應邀去參加《新領袖》出刊六十五周年慶祝酒會,蒙見了不少文化界名人,包括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E.韋塞爾(ELIE WEISEL),以及《紐約時報》總編輯羅森韜(A.E.Roentaal),歷史學家施萊辛吉(Arthur Schlesinger)等,我才真正領會到《新領袖》在美國思想界地位的重要。

如此一本嚴正刊物要停刊了,原由是「資金不足」,真是難以想像。

(董鼎山:紐約資深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