窯洞皇帝 夢想成真
傅國湧

● 全國山河一片紅,舊日窯洞的玩笑成真,毛澤東坐釣魚台開始分封文武百官三宮六院,填太子尿的詞。

「國慶」夜,電視畫面上到處是歌舞的海洋、鮮花的海洋,那種鏡頭與我的生活很遠,我想起的是發生在五十七年前的一些殘片斷簡,在延安窯洞中,儼然以帝王自命的毛澤東曾與女作家丁玲之間的「玩笑」,遠在這位打傘的無冠之皇登基之前,我們就不難看出一些端倪來,不幸的根子早已埋下。丁玲的這段口述回憶十多年前曾公開刊出:

封文武百官三宮六院
「在延安的時候,我經常到毛主席住處去。差不多每次去他那,他都用毛筆抄寫自己的詩詞,或是他喜歡的別人的詩詞。有一次,毛主席突然問我:『丁玲,你看現在咱們的延安像不像一個偏安的小朝廷?』我知道他是在開玩笑,就回答他:『我看不像,沒有文武百官嘛!』『這還不簡單呀!』主席馬上把毛筆和紙推到我面前,說:『來,你先開個名單,再由我來封文武百官就是了。』我沒有開名單,只是報人名。反正是開玩笑嘛。毛主席一邊寫名字,一邊在這些人的名字下面寫官職,這個是御史大夫,那個是吏部尚書、兵部尚書什麼的,還有丞相、太傅,等等。弄完了這個,他突然又對我說:『丁玲,現在文武百官都有了。既然是朝廷,那就無論大小,都得有三宮六院呀!來,來,你再報些名字,我來封賜就是了。』一聽這個,我馬上站起來說:『這個我可不敢!要是賀子珍大姐知道了,她準會打我的。』

另外一次也是我去毛主席住處,他懷裡正抱著一個男孩。我們正聊著,小孩突然撒了一泡尿,毛主席的衣服弄濕了一大片。這時毛主席不但沒有生氣,反而高興地對我說:『丁玲,你說說 ,這是不是太子尿呢?』說完,用一隻手把紙鋪開,竟填起歌頌太子尿的詞來了。』(楊桂欣《「我丁玲就是丁玲」》,《炎黃春秋》一九九三年第十六期)

別看丁玲說這只是「玩笑」,從中卻不難窺破毛澤東的心理,他熟悉、嚮往的是帝王生活,朝廷、文武百官、三宮六院,為「太子尿」填詞,因此都不能簡單地當玩笑來看。戴煌先生追根追到了毛十七歲時的那首《詠蛙》詩。這些線索串在一起,我們可以看到毛內心深處根深蒂固的帝王情結。一旦打下江山,大權在握,從「偏安的小朝廷」成為混一宇內的大朝廷,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歷史就是這樣。

蕭軍批中共比日本人殘忍
既然是「朝廷」,當然是容不得任何不滿,更容不得批評,王實味的遭遇就證明了一切。從延安到東北,我又想到了一九四八年蕭軍挨批的那一幕,當年還專門出過一本供批判用的《蕭軍批判》。這位特立獨行的東北作家,在延安時代,曾以其桀驁不馴的個性受到毛澤東的欣賞,一度曾「平等論交」,一起大碗喝過酒。抗戰勝利後,蕭軍在共產黨領導下的哈爾濱主辦《文化報》,對當時發生的許多看不順眼的事情都進行了公開、直接的批評,比如對蘇聯,比如對「煮豆燃豆萁」的內戰悲劇,他認為戰爭造成流血、死亡||「對方死得最多的還不是工農大眾嗎?他們原來不是兄弟嗎?」他反對內戰||「曹丕和曹植是親兄弟;人民和蔣介石也不能說是例外吧?因為在今天,我們還不能找出證明來,指出蔣介石不是中國人,只能說人民和蔣介石是兩個階級。」他呼籲聯合「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全國人民」||「不管他是科學家、哲學家、藝術家 ...... 英美派、德日派;唯物的、唯心的;古典主義、浪漫主義 ...... 都無妨。」最尖銳的批評來自他一九四八年發表在《文化報》上的《新年獻詞》:

「所謂民主也,革命也,共產也 ...... 此真背天逆人,顛倒倫常之舉;復加以分人之地,起人之財,挖人之根 ...... 甚至淨身出戶,此真亙古所未有之強盜行為,真李自成、張獻忠之不若也。滿清雖異族,日本雖異類,尚不為此,胡共產黨竟如此不仁其甚也哉?」

措辭之嚴厲,批評之大膽,至今讀來恐怕還足以令不少人膽戰心驚,他大膽直言共產黨比李自成、張獻忠還不如,比滿清、日本人還要殘忍。這樣的言論當然是即將席捲全國的紅色集團難以容忍的,等待著蕭軍的命運可想而知。不久中共中央東北局就根據「東北文藝協會」的結論作出了「關於蕭軍問題的決定」:

在黨內外展開對於蕭軍反動思想和其他類似的反動思想的批判,以便在黨內驅逐小資產階級的、資產階級的和地主階級的思想影響;在黨外幫助青年知識份子糾正同類錯誤觀點。

加強對於文藝工作的領導,加強黨的文藝工作者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修養 ...... 停止對蕭軍文學活動的物質方面的幫助。

對蕭軍最嚴厲的懲罰也許還不是第三條「物質方面」給他斷糧,而是第一條精神方面的全面批判。那一套話語體系在那個激烈的戰爭喧囂中很有蠱惑人心的力量,許多人曾真誠地信服了以頭頭是道的主義包裝起來的、不容說「不」的那種論證,真正看穿了這一切的知識份子,尤其是跟著紅色陣營走的人當中確是鳳毛麟角,王實味算一個,蕭軍算一個,那時離全國江山一片紅雖然尚有一些時日,有個性的蕭軍還能夠追求真正的民主、大膽地行使言論自由、批評自由的權利,讓人依稀想起十月革命後高爾基在《新生活報》上那些「不合時宜」的言論。可惜這樣的聲音只是曇花一現,很快就被壓制下去了,隨後是一片歌功頌德的聲浪,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使一個老大民族逐漸習慣了那種聲音,再也張不開批評的翅膀,一句話,民眾的喉管被卡住了。從此,毛澤東可以穩坐釣魚台,分封文武百官、三宮六院,填太子尿的詞,一切都不再停留在嘴巴上和紙上,昔日窯洞的「玩笑」不再是玩笑。